8 枯荷听雨(1 / 1)
秋雨潇潇,层层凉意染红了满园的深绿。一池萍碎,枯荷散乱的在水中随着层层涟漪轻荡,看着分外萧瑟。
雨顺着房檐滴下,弘时对着窗外怔怔的发着呆,秋雨随着风打入屋内,弘时打了个寒颤。
李氏进屋的时候,正看了弘时一身一头的冷雨,走上前去替儿子关窗,嗔怪的道:“时儿,怎么不关窗?”
弘时伸伸手,下意识的想要拦着,却没有。
这样的秋雨里总让人觉得思绪分外澄澈宁静,带着淡淡的哀愁。
小小的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意味,他仰头对李氏道:“额娘,孩儿想起听过的一首诗了。”
李氏微笑的拉过儿子:“背给额娘听听?”
小家伙启蒙有半年多了,东西学的很快,已经开始读论语了。
弘时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氏面色微微一变,拉过弘时道:“你从哪儿学来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弘时摇头道:“时儿也不知道,是前儿听八叔念过。觉得这里面的味道不薄,很喜欢,就记下了。”
李氏微微一愣,小家伙才不过四五岁年纪,淘气起来也真淘气,却仿佛天生带了几分多情善感。任事不懂的年纪,却喜欢这样伤感凄凉的句子。
李氏狠狠敲了小家伙的脑袋道:“不知道你背的什么?往后不许背了,知道么?你阿玛最不屑得李义山的诗了,回头知道了,你小子就惨了。”
弘时揉揉小脑袋,不忿的小声:“痛。”
李氏替儿子揉揉:“这就叫痛?阿玛打的板子不比这个痛?”
看到小家伙心有余悸的吐吐舌头,忍不住微笑:“你八叔方才还托人来问你呢,上回你说喜欢吃的果子露,他又让人送了些来,你还吃不吃?”
小家伙一蹦老高:“八叔来了!”
就冲了出去。
李氏一把没有拉住,喝道:“时儿,你八叔在同你阿玛议事呢,你别去捣乱。”
弘时回身一个鬼脸,转着眼睛:“知道知道!我找哥哥去!”
府上只有两个孩子,他哥哥当然是弘昀了。
李氏无奈的摇头:“你哥哥在念书,回头他说你,额娘可不管。”
话音还没落呢,小家伙已经消失在拐角的树丛深处了。几个丫头捧着蓑衣追了上去。
树上的红叶摇摇坠坠的飘落,随风打了个旋儿,湿漉漉的黏在碎石小径上。
胤禛和胤禩在后花园的亭子里坐着,暖炉子上头烧着茶水,咕咕的滚着。
一缕淡淡的茶香飘散开,在清凉的空气里分外的沁人心脾。
兄弟两个的眉间却甚是沉重。
九月初二,十八弟的病情突然加重。这个噩耗,让连续多日守着幼子的康熙既惊慌又焦急,胤禛他们一日之间收到了两份旨意,全是责令京城里想出对策的。可是,能想的办法,早在胤祄患病之初就想了,如今行在里都束手无策,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胤禛沉重的叹息一声,道:“十八弟不是说都要好了么,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胤祄病重,传闻太子无动于衷,康熙大为恼火。
若是胤祄无事还好,但有万一,谁知道老爷子会发怎样的火!这火又会到谁的身上!
何况,太子最近举止失常,他们又远在京城,实在是……
胤禩的声音依旧是温文的不带一丝火气:“十八弟吉人自有天相,起初都熬过去了,想来不会有事。”
胤禛皱着眉头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了胤禩的轻笑:“哪儿来的小猴儿,敢在这儿胡闹?”
弘时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跪下请安:“阿玛,八叔。”
胤禛皱眉道:“怎么回事?”
下人呢?你这一身透湿透湿的。
小家伙眨眨眼,不出声。
胤禛招手:“过来。”
帮小家伙褪了外衣,取过披风裹结实,转头吩咐:“去取一套衣服来。”
小家伙咋寒还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鼻子通红通红,拥着披风歪头看胤禩:“八叔,旺儿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块儿玩啊。”
胤禩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等他长的像时儿这么大的时候。”
小弘时苦了脸道:“那得多久啊。”
话还没说完呢,又是一个喷嚏。
胤禛倒了杯茶给小家伙,热乎乎的。
弘时接过一饮而尽,暖暖的香气直流到胸腹。牛饮的模样看的胤禛直皱眉头。
内心气愤,当了胤禩也不好发作,转头吩咐道:“跟着弘时的丫鬟呢?每人重责二十!”
小弘时连忙道:“不关她们的事,是孩儿……”
小声的,不安的,“是孩儿不让她们跟着的。”
胤禛没有反应。
小家伙犹豫了下,又道:“是时儿把她们甩下的”
声音更小了“她们不让时儿出来玩。”
胤禛依旧不为所动: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同时,淡淡的道:“这上好的绸缎让你穿出来玩雨的?”
弘时不安的跪下:“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糟蹋东西。”
胤禩一旁听了险些笑出声来,小家伙,当你阿玛是心疼绸缎呢。
没保证到点子上,胤禛哼了声,道:“胡闹淘气,该怎么罚?”
小家伙怯怯的咬唇,偷眼瞧胤禩。
“恩?”胤禛拖长了声音问。
“孩儿,孩儿……”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喷嚏。
小家伙是真淋着雨了。
胤禛脸色铁青的:“回书房等着去!”
胤禩无奈的明知无用的劝阻道:“四哥,时儿还小呢,不懂事。”
胤禛冷哼了一声,不言语。
弘时乍着胆子又道:“那,孩儿受罚,是不是可以不罚那几个丫鬟了?”
胤禛淡淡的:“晚了。”
小家伙咬着唇,也沉默了。
胤禛议事被打断,本就恼火,到底不想当着八弟的面教训儿子,只是低声斥道:“还不滚回去!”
早有下人递上了外袍蓑衣。
胤禩笑了搂起弘时,拍拍小家伙的背:“乖,听话,待会儿喝碗姜汤,回头冷着了。”
胤禛瞥一眼胤禩,淡淡的对着弘时身后的丫鬟道:“告诉侧福晋,熬药。”
弘时怕苦,李氏也总是纵着小家伙的性子来。
弘时的眉眼顿时皱了起来,却不敢说什么。
胤禩自己子嗣稀少,是着实喜欢小家伙的,见状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八叔不给你了些果子露吗?可甜了。”
弘时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谢八叔。”
正说着呢,一个小太监就匆匆的走过来,在离亭子几步远处跪下道:“三爷说,是刚送来的信。”
胤禛和胤禩互相看了眼,接过信来。
良久,胤禛拿信的手微微颤抖,面无表情的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胤禩盯着四哥看,妄图从这面无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没有。
胤禛回头淡淡的吩咐弘时:“你下去,默一遍朱子家训。”
这算是很轻的责罚了。弘时仿佛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大气不敢出的躬身应了一声是,叩头退下。
下人都知趣的退了下去,胤禛冷峻着脸,半晌,叹息道:“十八弟,殇了!”
饶是胤禩面上镇定,还是吃了一惊。他沉默了片刻,面上带过一丝悲伤:“他才多大岁数。”
胤禛瞥眼看他,却见胤禩眼底那一抹真真切切的悲痛,不由暗叹一声。
虽然平素不甚交往,到底还是亲兄弟。
只是不知这份悲痛,夹杂了多少对自己前程未知的担忧。
胤禛旋即淡淡的道:“皇阿玛悲痛之下,要……废太子。”
虽然早有猜测,胤禩还是呆愣了一下。
胤禩看了四哥问道:“皇阿玛,快要回京了吧?”
胤禛点点头,又看一眼满腹心思才华横溢的贤王兄弟,叹息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阿玛许是一时伤心过度,二哥为储多年,带着我们兄弟,向来是好的。等皇阿玛心神定了些,就过去了。”
胤禩看着依旧满面冷峻的四哥,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却没有。良久,胤禩道:“皇阿玛如今在气头上,只怕我们劝谏不进。”
胤禛不过长叹一声,不置可否。
看着胤禩的背影,秋雨里那样单薄,胤禛忽然有了一丝悲哀。
胤禩那样拼命,是为了良妃,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比不上他的娘端庄尊贵,可如水的目光里那一丝淡淡宠溺却能让人腻进去,再不想出来。
像他的娘,已故先皇后,他的养母。
那样温暖,从此不再。
他呢,他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不甘,不愿,还是不舍?
是遍地贪官的大清朝,还是民生多艰的万里江山?
胤禛垂下了眼。
不,天下太遥远,一不小心,粉身碎骨。
只看眼前,同甘共苦的福晋,少年冲动的十三弟,还有那两个总也不省心的小东西。
水太浑浊,能动风云,当然最好。不能,养精蓄锐,也不错。
风险太大,不值得。所以,胤禛决定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