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 独自逞强的夏天（下）（1 / 1）

那个晚上的事情，即使摆到现在，一幕一幕的场景，怎样的对话，什么样的神情和语调，就是连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正是这样的念念不忘，自始至终地纠缠着徐胤，仿佛是一个魇，午夜梦回从黑暗里倾巢出动，无力抵挡。

“胤子，胤子。”陈甘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里回荡开来，夜晚的树林黑漆漆地，月光从头顶上淡淡地洒下来，像是细沙。他只带了一个手电筒，直直的光像一束光剑，四处乱射，慌乱并且毫无章法。

陈甘霖一口气跑了很久，漫山遍野，有好几次因为走得急，被砍到脚踝的细木桩子划破了皮。山里安静极了，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的后悔跟汗水一样，毫无顾忌地流出来，浸湿了T恤，也扰乱了他的心。因为昨天的争吵，两个人彻底陷入了冷战，他拒绝跟徐胤接触，他们这一天，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陈甘霖还记得白天在山上的时候，他们的分队率先完成任务，往山下走的时候碰到了徐胤他们。

也许是遇到了麻烦，队伍内部有了分歧，徐胤一个人架着另外一个姑娘的手臂，她的身子其实有一些小而单薄，那个姑娘体型大，大半个人压在她身上，整个身子都弓着像个小老太。可即便是这样，徐胤却不愿意让男生在一旁帮忙。仿佛堵着一口气，不愿意叫人看清。这个时候，陈甘霖的队伍恰恰从旁边经过。他盯着她看，而她也同样坐着回应。然而，不过对视了半分钟，两个人便像是说好了一般，都转移了目光。陈甘霖冷冷地从她身旁绕过去，背影潇洒。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放下面子，心软一软，如果能停下脚步去问一问情况，帮一帮她，不管徐胤反不反对，或许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陈甘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他不应该跟她一般见识，他应该让着她的。陈甘霖越是这么想，心里便越发的着急跟焦虑。千万不可以有事，千万不可以有事。他一直祈祷，如果徐胤出了什么事情，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原谅自己。

山里黑漆漆地，因为是夏天，有蛐蛐儿躲在草丛里叫，天边有一闪一闪电光，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乱响。一声闷雷从天边滚过，有雨眼见着要下下来。陈甘霖加快的脚步，雷声里，一遍一遍喊着，“胤子，你在哪，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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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胤抱着胳膊缩在一角，周围黑暗而静谧。一个雷声滚过，接着，又是无止境的静谧。

那个女生应该已经回到营地了吧？她这样想着，抬头望了望高出她两个头的山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她的分队一开始一直都很顺利，定向目标点几乎都找全了，整个过程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可思议，才生出了事端。队里的一个女生因为下山坡陡，走的时候刹不住脚，一下子就踩在齐脚踝的细木桩子上，尖利的木桩端子插穿了她的脚心，血淋漓地流出来。徐胤是队长，她一直觉得这个意外自己必须负主要责任。于是仿佛是自我惩罚，逞强般地架着女生一步一步往下走，周围人谁都不许帮忙。

渐渐地，徐胤感觉有些体力不支，她因为速度慢，于是让队员先走，她慢慢架着女生走在后边。那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色渐渐昏沉，她架着女生的手臂，举步维艰，而因为能见度慢慢降低，脚下这一步一步也看不清楚。于是，意外就这样，在意料之中发生。两个人掉到小山谷里的时候，徐胤故意护着受伤的女生，正因为这样，她半个身子摔在徐胤的手臂上，几乎疼得要昏过去。

山谷的坡很陡，但是并不深，徐胤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让女生踩着她的背，先爬上去，回头再喊人来。她做事颇有男子气概，说一不二，女生再怎么不情愿，最后还是硬生生把她推出了山谷。

然后，直到现在，她都是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谷底。山雨欲来风满楼，窸窸窣窣的树叶从头顶上吹下来，徐胤傻傻地凝视泛着深蓝的天空，第二次感到了无助跟孤独。上一次还是初中，在那条黑漆漆的巷子的尽头，成为众矢之的的她有着和如今几乎一模一样的感受。那时候，是陆虞坡救了她，仿佛是惊鸿一瞥，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胤抱着膝盖，这个时候，大伙儿都在干什么呢？夏令营最后一个晚上，喝酒，唱歌，拼命撒欢儿，一桌一桌地闹腾，说不定，又会叫陈甘霖来些什么即兴表演。热闹是他们的，独自在黑漆漆的谷底的徐胤却什么都没有。她朝着天长长地叹气。

过去永远都是她在保护别人，骨子里似乎总有着一种孤勇，一往无前。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她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身边竟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她永远都是一个人。倒霉的孤独鬼，因为太过强悍，因为独自逞强，因为不去索求，于是在乎她的人越来越少，留给她的也越来越少。谈到徐胤，永远都是“她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是徐胤，就不要紧。”“她不可能有事的。”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做推测，然后就这样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把她丢了，并且不自知。

没有人来的，陈甘霖还在生气，那个女生说不定已经在卫生院里，根本来不及谈及她。大伙儿都尽着兴，也根本不会想起她。她到底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喂？有没有人啊？”徐胤站起来朝着上面狠狠地喊，一遍接着一遍，偏执地重复，直到她准备彻底放弃的时候，山坡上方终于有了回应。

“徐胤，你这臭丫头，找得我真苦。”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徐胤猛地抬头看，陈甘霖的脸就在她的上方，低着脸跟她对视，眉头紧紧皱着，人还微微喘着气，其实那个时候，很黑很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徐胤却觉得他在笑，嘴角微微扬着，喊她臭丫头，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有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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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的卫生院设施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铁床孤零零地摆在两三平米的小病房里，逼仄得有些令人透不过气。

徐胤其实没有受多大的伤，她骨子里不是个娇贵的人，一些皮外伤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然而，这一次，陈甘霖却执意要她在卫生院里躺着。

病房里安静极了，徐胤靠坐在床上，陈甘霖安静沉默地交握着手，两个人从最初找到彼此的欣喜里回过神，过去的死要面子和矜持也因为热情消退而一点点回来。

“你先回去吧，晚了宿舍楼会关门的。”两个人的静默由徐胤率先打破，这样尴尬的氛围她并不习惯。

“那……你好好休息。”陈甘霖犹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病房门口，其实不过四五米的距离，他却走得极慢，仿佛在深深思考。终于要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来。

“胤子……”他刚开口，却欲言又止。顿了顿，复又走到她床前。

“我们别再闹别扭了好不好？”陈甘霖坐到她身边，他的手扶在徐胤的手上，掌心宽大而温热。他离她很近，语调温柔。

“之前，我们之间有一些小的不愉快，你赌气不理我，我也没了耐心解释。我们僵持，彼此冷战，但其实你也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陈甘霖婆娑着她的手指，“刚刚在树林子里找你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要是你有了什么意外，这辈子我都原谅不了我自己。”他捉着她的手指，轻轻吻了吻，像蜻蜓点水一般。

“我们不要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不要因为各自的一时义气而伤害对方，又伤害自己，好不好？”他看着徐胤，眼神如同温水，一股一股流进她的心里。

徐胤还想开口，陈甘霖却用手指封住她的嘴唇，他在随身的背包里摸索了一阵，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并不着急，耐着性子找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送进徐胤的手里，顿时有阵凉意涌进她的掌心。

“这是我外婆的玉梳子，我们那里有‘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的说法，所谓结发同心，以梳为礼。这个给你，能不能白发齐眉，子孙满堂这个是将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却是真真切切，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拿起梳子，轻轻梳着徐胤的头发，细细的发丝从圆润的玉质梳齿里流过，像是指间沙，一流便到了白头。“我只想和你一起，即便不能白发齐眉，不能子孙满堂，但只要这样静静地，慢慢地待在你的身边，轻轻梳你的头发，也已经足够了。”陈甘霖的声音轻柔，仿佛是梦呓。

徐胤安静地凝视着身旁人，她拉住他的胳膊，陈甘霖还没有反应过来，徐胤却凑过身子，柔软的两瓣唇印上他的。他先是一愣，随即回吻，徐胤本想逃开，而陈甘霖另一只手却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想往哪里逃？”他在唇齿间坏坏地笑了笑，徐胤刚要开口，他却再次灵巧地堵上来，完全不给她辩解的机会。陈甘霖一只手托着徐胤的后脑，另一只手却与她十指交握，两个人掌心间的暖意和爱意经由一同握着的玉梳传递到彼此的身体里，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