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1 / 1)
“你——”她再瞪他,突然笑出声来,“你一向这么滑溜的吗?哪怕是面对陌生人?”她发现自己实在很难真正对他生气,倒不是因为她生性豁达,而是这个人让她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熟悉感,至少,他比海勒那个贵公子要有趣得多。
“我们不是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了吗?”他也笑了,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走吧。”
在驶离车道时,安卓雅瞥了一眼海勒的那辆红色新款保时捷,心中涌起一阵莫名好笑的感觉。
车子离开大宅的路上,齐默恩始终保持沉默,也许是表示他对驾驶的尊重吧,她蛮欣赏这态度的。一直到车子开到市区公路,两边开始出现霓虹灯的景象时,他才开始说话:“翠西夫人是你姑妈吗?你们看起来不大像。”
“你误会了,翠西夫人是我的教母。”她解释,“只是从小她一直让我叫她姑妈,已经习惯。”
“唔,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她沉默片刻,“我是在寄宿学校长大的——就是像女子监狱的那一种。”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没必要跟他说这么多的。
安卓雅声音中的某种东西令他微微侧头看向她,但他圆滑地,也可以说是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翠西夫人真的非常热情,”他说,“这个城市也很美丽,虽然我初来乍到,但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深感友善。”
“是吗?”安卓雅问,“你来度假吗?”
“不是。”齐默恩安静地回答,“我正要开始我的新工作,我是Rakia医院的外科医生。”
安卓雅手下的方向盘差点打滑。外科医生?比起演员或者证券操作员,这是个更离谱的答案。
“外科医生!我从没见过比你更不像这种职业的人了!”她由衷赞叹,大脑中开始想象这尊大理石的希腊雕像穿着白袍戴着口罩举着一把手术刀在病人身上戳来戳去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我有同感,”齐默恩点头赞同,“当听到你是个古董鉴定师时,相信我,我和你现在的感觉完全一样。”
安卓雅,优秀的鉴定师,索斯比拍卖行的花名册上赫然在目的一个名字。
大宅里
翠西夫人对身旁的伊斯特·海勒说:“他真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吗?真让人不敢置信,他太漂亮啦!”
“最好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海勒的语气又像个Rakia的执行董事了,“我们同好几家医院竞争,最后才赢得他。”作为Rakia医院“千年计划”的制订者和执行人,海勒亲自向齐默恩发出邀请并全程参与谈判,这是个相当明智的决策,但是现在,他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欧佛莱尔庄园·午夜
在这间陈设高雅,但是空荡荡有些冷清的房间,齐默恩正沉坐在一张沙发椅里,长腿搁在炉架上,一头乱发垂在椅背,姿态放松,手边搁着雪莉酒。在很多方面,比如酒和奢侈品,他不太像他那个世界的朋友,反而会比较懂得享受这个世界的成果。
就是她了!安卓雅。
他有点意外,这对他而言是很罕见的感受。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岁月,他对人的好奇心一点点消磨淡薄,但这一次似乎失算了。首先,安卓雅居然是个鉴定师,这个职业对他要达成的目标大大不利;其次,她开始看上去安静、乖巧、内向,后来又显得聪明伶俐、反应敏捷,经验告诉他,这两种特质一般不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她就会是麻烦、棘手之类的代名词;最后,她还很漂亮,而且年轻,对男人而言,这是危险的标志。
齐默恩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皱起眉,雪莉不够纯。他是个讲究品味的人,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打开一旁橱柜的木门,在琳琅满目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酒林中拣出一瓶Tiopepe。虽然有人觉得它名不副实,但它很适合自己目前的心情,五分懒散,两分意外,还有三分兴奋。
啊……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感兴趣了,而现在,齐默恩可以感觉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独特血液比往常流动的速度要快了一些……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接近目标的兴奋。他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不厌其烦地追踪,阴差阳错,每次总是在把它握于手中的前一刻飞走。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但有时候,他常怀疑是某种超越两个世界的神秘力量在同他开玩笑。
开胃酒用过,该是上正餐的时候了。齐默恩瞄了一眼墙壁正中的大挂钟,凌晨两点十分。说来好笑,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却需要一个描述时间的大挂钟。
乔治时代简约主义风格的餐桌,平整雪白的亚麻桌布,装饰用的蜡烛闪耀着静谧的火光,高脚柳木椅、托盘、银器。通常齐默恩不这样夸张,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
相对于奢华的用餐环境,食物就简单得多。柴郡什锦果麦配原味酸乳酪,不含咖啡因的法式香草咖啡,还有最重要的,他特意订制的昂贵的水晶高颈瓶中闪耀着的、红色的如同宝石一般的液体——Vitae。
拔开瓶塞,冰冷、甜美的微微腥味慢慢地散发到空气中,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旧约·利未记》:肉体的生命在于血中。血液,Vitae。
齐默恩有一个灵敏的鼻子和精确的判断力。AB型,年轻健康的女性,不超过二十岁,处女。
阿拉贡在《心碎》中通过一个死者之口说:我们游荡在空旷的土地/没有锁链,没有白床单,没有怨言/正午的精灵,白日的鬼魂/曾经谈情说爱的生命的幽灵……
当然,齐默恩是一个吸血鬼。
……
同齐默恩说过晚安,安卓雅终于可以将灰蒙蒙的夜色和阴暗走道关在门外,从一个晚上吵死人的喧闹中彻底解脱出来,走进一个充满着温暖与安静、弥漫着居家气息的房间里。
“呜……”拖长的、从容不迫的叫声打破了客厅的静寂,安卓雅伸出食指同沙发上的生物打了个招呼,“嗨,伯爵夫人,晚上好。”
伯爵夫人是一只白色短尾暹罗猫,却有一双诡异的黑眼睛。两个月前的某一个时刻,它跳上安卓雅的肩头,再也不肯下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这里的寄宿者。它实在是一只很古怪的猫,优雅自若却又趾高气扬,不仅没有当宠物的自觉,反而时时刻刻摆出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在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比如不讲卫生啦,拿家具练爪子等等,所以安卓雅大方地收留了它,而且渐渐把它当做半个房客半个朋友来看待,不收房租是因为要不到。
“呜。”伯爵夫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然后以模特般的高雅姿态跃上冰柜,摆了一个漂亮的Pose——我要吃饭了!安卓雅果然很明白它的意思,“我也饿了啊。”她进厨房洗手做羹汤,一边叫它耐心等待。半小时后,她端出两份牛排。一份七分熟,自己的;一份鲜血淋漓,伯爵夫人的。一只猫不肯吃鱼却要吃生牛排是件很奇怪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似乎对白兰地也有异样的偏好。这一点,安卓雅坚决拒绝供应,太贵了,绝不妥协!所以她偶尔也会想到,这只猫搞不好上辈子真是位伯爵夫人吧?
用过餐的安卓雅坐在书桌前同一大堆报表奋战,被那些烦琐的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弄得头晕眼花,渐渐心浮气躁,继而气急败坏,最后……放弃。将各式各样的单据、税票、表格统统塞进抽屉里,当它们消失在眼前后,感觉好受多了。
长舒一口气,她需要一些心理补偿来抵销方才的辛苦劳作。踱进卧室,掀开墙上的挂毯,现出合金的保险柜。左旋右转,门开了,取出一个扁扁的方匣子。黑色,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历史悠久的古董。
这是安卓雅最心爱的收藏。
一只面具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底座上。以她精湛的专业眼光判断,这是一件十三世纪的精致艺术品,线条优美流畅,制作精细绝伦,其价值不可估量。但安卓雅之所以喜爱它并不只是因为它贵重。
这张面具以金属铸成一个人脸的造型,它有一副出色的五官,却构成异常奇特的表情,好像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如果说悲哀和嘲笑能够融合在一张脸上的话,那就是这个样子了。五官中的眼睛部分,雕刻得异常细致生动……但是,它是没有瞳孔的。整张面孔因此拥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与魅惑。
每次注视着它,安卓雅都会有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寂寞的现实世界,仿佛有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在与她对视。
“呜!”
飘渺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安卓雅猛然扬起头,伯爵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跳到床上。它缓缓低下脑袋,看了看面具,又转向她,注视她的黑眼睛一瞬间闪过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