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茶花（1 / 1）
北宋仁宗天圣年间的阳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一片春意融融，姑苏顾宅的后院亦是花香沁人，碧叶叠翠。
院中靠墙有一棵高大的枫树，因为时值春季它的树冠尚是绿色，枫树旁一个精巧的木栏围着一株茶花，含苞欲放，姿态甚美。不多时，那株茶花中突然蹦出一个白衣少女，眉心生有一枚玲珑的花骨朵，浓密的睫毛覆盖着明亮狭长的秀目，一张嫣红的嘴唇使白得透明的小脸显得格外娇艳妩媚。她左右看了两眼，发力向墙边冲去，拽住墙缝中的绿藤便向上爬，岂料那藤并不结实，其中一棵一拽便断了，她手里一空，哎呀一声摔了下去。
蓝衣少年寻声走进后院，见少女一脸狼狈地趴在地上，急忙跑来伸手扶起她，“芫儿，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要出去就从门走出去，不必翻墙。”紫芫嘟起一张小嘴，“都怨你，这些青藤一拽便断，害得我摔交。”怀璟忍笑道：“你上次就是这么摔着的，早该知道这些青藤不结实。”紫芫跺了跺脚，“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么？你是在笑话我笨，我不理你啦。”她跑到茶花旁的石凳上坐下，背对着怀璟，两手托着如雪双腮。怀璟走到她旁边坐下，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流转，显然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怀璟心中好笑，但却皱起长眉，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住在村东边的柳姑娘从来不翻墙头。”村东边那位叫柳雪芫的姑娘一向是紫芫心中的楷模，所以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柳紫芫。她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柳姑娘从来不翻墙头？”怀璟道：“我听别人说柳姑娘家中院墙上的青藤长得极好，不象我们家里这样东缺一块、西断一截的。”紫芫“哼”了一声，“你这人不老实，总是骗人，我才不信呢。”怀璟满脸无辜，“我真的没骗你，不信你去看看。”
紫芫去了柳姑娘家，回来时闷闷不乐，怀璟放下手中书卷，关切地问，“怎么不高兴了？”紫芫眼圈一红，“她们说我是妖怪，顾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妖怪？”怀璟一怔。紫芫接着说道：“我在路上碰见几个外村人，她们见我眉心上长了茶花就说我是妖怪。”
紫芫眉心的茶花应时而变，后院那株白茶花结了花苞她眉心上便是花骨朵，那株白茶花开花她眉心上便是盛放的花朵，等到那株白茶花的花都谢了她眉心上便是一枚绿叶。
那几人倒没有冤枉她，她原本就是顾家的一株白茶花，不知怎么懵懵懂懂的修炼成了人形。怀璟原本就对这株茶花十分爱惜，见她修炼成精也不以为怪，但为避免引起旁人恐慌，他便对村里的人说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因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并做足了全套表演，让她坐着轿子进村，自己则骑马一路将她护送回顾宅，至于她眉心上的茶花，他解释说那是生来就有的，是大富大贵的祥瑞。同村人一向对他的博学多才十分拜服，他这样一说，他们竟然也就信了，是以紫芫虽然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却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妖怪。
怀璟微微一笑，安慰她道：“那是她们气你长得比她们好，所以才出言伤你，你不要上她们的当。”紫芫摇了摇头，“我长得才不好，柳姑娘才真正好看呢，她们怎么没说她是妖怪？”怀璟道：“柳姑娘很少出门，她们看不见她，自然不说她的闲话。你常常出去玩儿，怎么可能不遇见她们？”紫芫想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忽然满面得意地一笑，“她们的新裙子都沾满泥巴了，气得哇哇乱叫。”怀璟笑道：“是你弄的对不对？”紫芫嘟起小嘴，颇为理直气壮，“谁叫她们骂我。”
季节更替之间，茶花渐渐凋谢。
紫芫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凑到怀璟身边，盯着尚未完成的画作看了一会儿，抬头对怀璟道：“顾大哥，咱们看热闹去。”怀璟并不停笔，淡淡地问，“看什么热闹？”紫芫笑嘻嘻地道：“村北的张员外和他儿子不知被谁吊在了树上，头上粘满了……哈哈，粘满了猪毛。”怀璟没有答话，将笔隔在一边，转身走了出去。紫芫以为他是去看热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谁知他却去了后堂。紫芫急忙拉住他的袖子，“快走啊，迟了就看不到啦。”怀璟蓦地沉下脸，“又是你干的好事是不是？”紫芫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了怀璟一阵，猛一跺脚跑了出去，她这一去直到天黑没有回来，怀璟找遍全村也没有找到她，直急得满头大汗，天亮时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却见她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紫芫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我知道你……你也嫌弃我。”怀璟急步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他原想训斥她一夜未归，待看到她布满泪痕的苍白的脸和一双红肿的眼睛，怜惜之情刹时替代了之前的焦急和怒火。他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我怎么会嫌弃你？”紫芫抽泣着道：“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因为我是个妖怪。”怀璟握住她的手，“我早说过了，那是……”紫芫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了，我今天遇见了一个桃花精，她说我也是妖怪，我……我和她是一样的。”怀璟沉默片刻，低声道：“是，我以前骗了你，可你心地善良，就算是妖又有什么关系？”紫芫挣脱他的手，大声道：“不一样，怎么能一样？我不要做妖怪！”
冬季过去，春季来临，茶花又要开了。紫芫照旧将做好的饭端给村中最贫苦的人家，门外有人叫道：“你们敢吃妖怪的饭，够有胆啊，也不怕被毒死？”紫芫心中一阵刺痛。她与别人的不同已是越来越明显，村里很多人不再相信怀璟的话，对他亦不复往日尊重。
紫芫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中，却见怀璟正在收拾行李，不由一呆，“顾大哥，你要去哪儿？”怀璟侧头看着她，柔声道：“这里不太安静，我要专心备考，我们到山中住一段日子。”紫芫心中一酸，幽幽地道：“你不要骗我了，你是怕我呆在这里难过，所以要带我到山里是不是？”怀璟心下黯然，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色，“哪有的事？你不知道读书要选适宜之所么？孟母曾经三迁，我现在只是一迁，还差得远呢。”紫芫将信将疑，她读书不多，但孟母三迁还是听说过的。
然而他们并没有搬成，次日天气突变，山上泥石俱下，一时成灾。村民众口相传，均说这场灾难是因为村里出了妖怪，老天动怒，因而降灾。连往日受过紫芫恩情的人家也开始对她恶言相向。
怀璟准备搬到外乡，紫芫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就算搬到天边自己不也还是个妖怪？伤心忧郁之下紫芫终于病倒了。怀璟日夜不眠地陪着她，双目熬得通红，他知道她的心事，但却无计可施。纵然是天才又有什么用？他能将她变成人么？
这天下午怀璟趁紫芫熟睡之际来到后院，那株茶花委顿枯瘦，仿佛即刻就将死去，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只觉心痛如绞，默默想到，“如果她能好起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前途、功名、甚至是生命，只要她能好起来。”
枫树茂盛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怀璟倚在树下，喃喃地道：“芫儿，我明日便带着你离开这里……”
耳边蓦地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能带她去哪儿呢？小茶花马上就要死啦。”
怀璟霍地直起身，转头四顾，院中并无他人。
那苍老声音又道：“你若要救她，也不是没办法。”
怀璟心中猛地一跳，一阵狂喜漫上心头，大声问道：“阁下是谁？可否现身一见。”
“老朽就在你身后。”
怀璟鄂然转身，只见院中那棵高大的枫树树干上现出了一张面目深沉、须发如雪的老人脸孔。怀璟曾听自己过世的父母提起过这棵枫树，说它已有两千多岁的年龄，他当时只是叹其高寿，没想到它竟是个树妖。
怀璟慌忙躬身施礼，“还请前辈明示，晚辈怎样做才能救下芫儿？”枫树妖木老人微微笑道：“那小茶花原本化不成人形，是老朽见她神秀骨奇，心中喜欢，便将化形之气输给了她，说起来此事应属老朽的不是。”他虽口中说是自己的不是，眼中却满含笑意，显然并不认为自己不对。怀璟当然更不会认为他有什么不是，反而对他充满感激之请，“多谢前辈仁心慈爱，使芫儿得以化成人形，等芫儿身体康复了，晚辈必定带她拜见前辈，同谢大恩！”木老人微微眯起眼睛，丈许长的白眉轻轻摇动，“小茶花心高气傲，不愿受旁人的闲气，这也是她郁气难消的根源啊，要使她免于夭折惟有将她由妖化为人。”怀璟欢喜不尽，“是，是，前辈所言极是。”木老人睁开双眼，精亮的眸子凝视着怀璟，慢悠悠地道：“孩子，救小茶花不难，可要你变成妖怪才行，你愿不愿意？”怀璟顿时呆住。老人又道：“老朽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性情中人，加之你对小茶花痴情得很，为了救她只怕连性命都肯搭上，只不过这件事你一旦答应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啦。”怀璟双目中闪出一层水色，微微笑道：“前辈放心，晚辈绝不反悔。”木老人听了这话显是高兴已极，长须长眉皆在风中舞蹈起来，“好，好，我这个老树妖总算后继有人，死也能瞑目啦。来来来，老朽将毕生法力传给你，你做个小树妖，你做了小树妖自然就能救小茶花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木老人将长眉搭在怀璟肩上，怀璟周身立时一阵巨痛，仿佛浑身的骨头被人一块块捏碎后重塑成形，反复数次，令人生不如死，待木老人松开长眉时，他几乎成了半个死人。
怀璟颓然倒在院中，乍暖还寒的春雨淋淋沥沥地落在他的身上。普通人身上落几滴雨点自是毫不在意，可对于怀璟来说却有如无数巨锤毫不留情地砸碎自己的内脏，片刻之后，他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每走一步都象死了一次，平日只需两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紫芫仍在昏睡，怀璟凝视着她，目光爱怜疼惜之极，良久，他轻声说道：“你别急，再等等我。”
木老人将全部法力在二十天内输给了怀璟，之后又将万灵圣法传给了他，所谓万灵圣法即是将妖怪变为人类的法术，这是妖界的上古大法，木老人自己没有用过，更不知道这种法术是否有效，但他对此并不在意——就算怀璟用这个万灵圣法不能把小茶花变成人，起码也能让她身体康复不是？对木老人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在大限将至之时终于把怀璟忽悠成了接班人，有了这个小树妖，千年枫树就依然会屹立在这片神州沃土上。
木老人毫无遗憾地死了，留给怀璟的是一棵两千年多岁的枫树，与枫树同龄的强大法力和不辨真假的万灵圣法口决。
两个月后，紫芫身体渐渐康复，后院的茶花已恢复了生气，然而她的脾气却是越来越暴躁。
紫芫托着下巴坐在石凳上，娇嫩的指尖细如春葱，气哼哼地道：“我才不要当妖怪，我要当人！”怀璟从旁劝慰，“你别着急，再等些日子……”紫芫十分不耐烦，“顾大哥，你总要我等，你倒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办法？”怀璟沉默片刻道：“你相信我就是了。”紫芫嘟起小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变成人。”怀璟叹息一声，“你这么任性，将来……”白衣少女打断了他，“将来我变得和你们一样了，我就要嫁给象你一样的人，我是不会象那枝桃花精一样嫁给妖怪的。”她忽然之间想起桃花精嫁给山豹时的满脸扭捏之态，心中好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怀璟双目中闪过极其痛苦的神色，痴痴地想，“我已经成了妖怪，她是永远不会嫁给我了。”
因在接收万灵圣法时紫芫会陷入昏睡状态，她始终不知怀璟已变成了大半个妖怪。怀璟每日用万灵圣法为紫芫化解妖气，数日过后却始终没有成效，反使紫芫昏迷不醒。而此时怀璟的身体终于停止呼吸，魂魄依附到了枫树之上。顾宅一夕之间人亡楼空，成了废弃的荒宅。
在此后的几百年间，怀璟带着那株茶花走遍了大江南北，四处寻访高人。明朝初年，他在一座残败的古刹中找到了一块兽骨，上面用甲骨文篆刻着几百文字，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万灵圣法，而当年木老人传给他的口诀只是道听途说之文，内容十之七八都是错的。
怀璟拿到这块兽骨才知道万灵圣法有个极其苛刻的条件，无论施展此种法术的是仙是妖，最终都会因耗尽元气虚弱而死。他知道自己与紫芫即将永远分别，心中不尽悲凉痛苦，但转念想到她从此便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再为异于常人伤心烦恼，又不禁心生喜悦。
怀璟临渊而立，微微一笑，“原来天不负我。”
明代明武宗正德三年，天降迷雾，一个秀目狭长的少女迷迷糊糊地从一座石洞中跑了出来，负责保护她的吴十七、赵六五等几个小妖被怪雾困住了手脚，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跑远。按道理她原该半年后苏醒，提前醒来实属阴差阳错，而这半年时间早晚还需补上。
同年春季，穆府中多了一名叫做柳紫芫的丫鬟。当时柳紫芫站在穆大小姐穆淑娇身后，手里端着玉制的果盘，正一脸茫然地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