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异端之叹（十二）（1 / 1）
落日几乎是被流云席卷着扯入了地下，沙漠的夜晚降临了。
仿佛变魔术般的，前一秒还炙热的土地很快就开始散发起森森寒意，刮过脸旁的冷风如同锋利的刀刃割过肌肤，急促的呼吸导致吸入了过多的冰冷空气，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呼……呼……”爱莉丝粗重地喘息着，一边痛苦地用手抵住那每呼吸一次就如同刀割般刺痛的胸口，一边迈着沉重酸痛的双腿拼命朝莱文格尼的实验室跑去。
——快到了！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别墅的轮廓，耳边也开始听到模糊的人声——快到了！
“啊！”一时兴奋而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在冲进灌木丛时，爱莉丝一个踉跄被地上的藤蔓绊倒在地。
“痛……”栽倒在地的爱莉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忽然浑身无力地又跌回地上。
从华尔多派本部到莱文格尼的实验室，或许对修格他们而言的确很近，但凭爱莉丝的贫弱的体质，跑到这里时体力早就严重透支，机械地迈动双腿奔跑时还不觉得，一旦停下脚步浑身的细胞都纷纷疲惫地叫嚣起来，再难抽出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
“可恶……”爱莉丝低声诅咒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一边挣扎着抬起头——
“嗷！！！”一个脸部皮肤腐烂的丧尸忽然咆哮着朝她俯下身！
“啊！——”爱莉丝惊叫一声，伸手挡住自己的头，紧紧闭上眼。
“咦、咦？”
然而预想中的痛苦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噗通”声。
爱莉丝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丧尸已经不见了，然而再低头一看——它正躺倒在自己的脚边，正脊柱的地方被人捅了一个窟窿，正汩汩的往外冒着黑血，瞪大一双腐烂的眼睛看着自己——原来是已经被杀死了的……
“唔。”爱莉丝伸手捂住嘴，在地上蹬着腿往后挪动。
然而才后退几步，撑在地上的手就忽然一软——扭过头去一看，自己的手竟正按在一只死去了的丧尸的尸体上。
爱莉丝被吓得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刷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此时她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山脚的别墅门前，遍地横七竖八地躺着的，都是“再次死去”了的丧尸，它们或被削去了脑袋，或被斩断了脊椎，身体破碎地散落在地上。
身体破碎的……破碎的……
爱莉丝再次想到了噩梦中的情景，浑身一震战栗。
抬头看向前方，别墅里尚且有人影憧憧，并传来兵器交锋的铿锵声音。
犹豫地看了地上腐烂可怖的一片狼藉，再抬头看看别墅里的人影，最终还是捏紧了拳头，绕开遍地的尸体朝别墅里跑去。
………………
…………
……
“主为引导、剑随我身，有主相助、我必胜之！——喝啊！”随着主人的咆哮，顶端高速旋转的铁锤呼啸着朝修格轰去。
修格以左脚为基点，浑身敏捷地一转，尖叫的铁锤带起的风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即使躲过了，仍不免炸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危险的武器……哪怕只被击中一下都有可能会送命！
抱着这样的压力，修格哪里还有空挡拔剑反击？他只得被动地防御，不断地闪身后退躲避着佩卓斯的进攻。
“啊哈哈哈哈！你只有这点本事吗，派遣执行官？！”身着厚重的盔甲，手持等身长的长锤，佩卓斯的攻击速度却依然十分惊人。
在被修格躲开第一击后，他手臂一挥，长锤立刻转换方向，再次朝修格咆哮而去。
“天助自助——阿门！——”
“！”长锤冲着修格的脸直直击来，尖锐的声音带着刺破肌肤的热风扑向他——
轰！
长锤“叫唤者”呼啸着粉碎了别墅大厅里最后一面承力墙。
爱莉丝刚刚冲进别墅，二楼的天花板就因为不堪承受佩卓斯的攻击轰然倒塌下来。
她惊恐地抬头，石灰粉伴随着钢筋，天花板坠下的瞬间，放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哎呀！”爱莉丝没有时间做任何反应，只得双手抱头，蹲下了身，全身缩成一团。任石块与预制板轰然砸在自己的脚边。
………………
震耳欲聋的炸裂声终于停止，只听得见耳边不时传来幽幽的墙壁碎裂和石子滚落的细碎声音。
爱莉丝小心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蹲在两块碎裂的预制板中间，正好躲开了被压成肉饼的危险——实在是太幸运了！——她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背后的石灰粉和石子哗啦啦的随着她的动作滚落下来。
——接下来，就是去找到伊阿宋和……帕里阿斯！
刚刚抬起头来，爱莉丝就看到前方不远处，修格正仰面倒在一片狼藉之上，满身满脸都是灰白的石灰粉，身上的修士服在战斗中损坏得破碎不堪，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黯淡地垂落在地面上……
“主啊——”低沉的男声骤然打破毁灭后的寂静，爱莉丝闻声扭过头去，看到身着银色盔甲的战士从废墟中站起，仅凭一只手臂的力量就将压在他背上的巨大预制板生生推开，预制板随着他的动作轰的一声砸落在地上，再次扬起一层灰白的烟尘。
他站起来，稳步朝已经无法起身的修格走去，不详的阴影笼罩了修格的脸，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铁锤，低沉的声音继续从头盔里传出，“‘将他由你之处放逐，以你的愤怒毁灭他’！……”
（难道他是想——？！）
爱莉丝看着即将落下的铁锤，身体在思维之前先运动了起来——
“——阿门！……唔、唔诶？！”
视线里忽然闯进一个娇小女孩的身影，佩卓斯一惊，手臂下意识的收紧，拼命停止了手中心爱武器——“叫唤者”的攻击。
高速旋转的铁锤在距离爱莉丝额头几厘米的地方生生停住，旋转的风带起她的脸颊旁的几缕长发腾空飞舞起来——
“你、你是何人？为何要干预本人讨伐异端的神圣决斗？速速避开！”
“呼——”爱莉丝放下高高举起、护在修格身前的双臂，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明亮美丽的眼睛。
“真、真是非常对不起！”如同优秀的女演员一般，爱莉丝在抬头的瞬间立刻垂下秀气的眉毛，用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抬头望向全副武装的银甲战士，甜美清脆的嗓音微微颤抖着，“但是……请、请不要伤害我家的帕里阿斯！”
“诶？帕、帕里阿斯？”血与汗的残酷战场上，忽然冲入一个拥有令人惊叹的清纯美貌的少女，露出湿漉漉的可怜表情，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佩卓斯不禁愣了一瞬。
接着，少女放佛被遗弃的小猫般咬了咬桃色的下唇，忽然伸出柔软的手，祈求般的握住了他长锤的顶端——这么一来，佩卓斯无论如何也不忍再将那危险的武器挥舞起来了。
“是的，这个东西——”爱莉丝歪了歪脑袋指向躺倒在地的修格，委屈地说，“是我前不久在路边捡到的，被主人抛弃了，很可怜的！才养了不久，还没养熟呢，所以一到晚上就到处乱爬——请您千万不要怪它！我保证回家之后两天不给它饭吃！过不了多久很快就训乖了，绝对不会再来招惹您的！嗯！”
一边说着，还一边加重语气似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啊？”佩卓斯浑身尚还处在激烈交战的沸腾之中，大脑暂时性的死机了，听着少女莫名其妙地话，一时不知该做和反应。
“意思就是说……”有着绝美清纯面容的少女，表情无害且楚楚可怜，用那黑曜石般的美丽眼睛直视自己了片刻（实际上因为他带着头盔所以爱莉丝根本没看见他的脸），然后忽然很害羞似的将脸偏到了一边去，踟蹰了片刻，再缓缓将头转正，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清脆的声音如同森林里叽叽喳喳的鸟鸣——“实际上，这位先生，我是想拜托您……唔，拜托您……”
“什么？”
“——去死吧！”
少女娇羞的眼里忽然闪过狠戾的光，只见她纤手一挥，一瓶雪白的粉末就冲着他的脸洒了过去——
“诶？——唔啊——！”
粉末接触到佩卓斯露在盔甲外的肌肤，立刻开始咝咝的腐蚀他的肌肤，一股肌肤烧焦的味道冲进了他的鼻孔。
“你——你竟敢……”因为疼痛，佩卓斯弯下腰，捂着被腐蚀的下颌，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
爱莉丝哪里会去听？她不屑地“切”了一声，扔掉手中空了的药剂瓶，转身扑到修格的身旁，颇是豪迈地呱呱的抽了他几个耳刮子，一边高声发出逗狗的声音——“醒一醒啊！醒醒！帕里阿斯！咻——咻——醒一醒！”
啪。
又一个巴掌在还没落下去之前就被一只手给大力制止。
修格迅速抓住那个猛扇自己巴掌的小手，睁开了翡翠色的眼睛，冷冷的看向身旁的少女——“我再强调最后一遍，我的名字叫修格。”
………………
和修格的手接触，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机械的义手僵硬而冰冷，紧紧地握住手腕的脉搏处，几乎将人的心跳都勒得冻结。
啪。
爱莉丝一把将修格的手挥开，修格也没有继续和他耗下去，从善如流的松开了手。
方才还颇是精神的表情归于冰冷，因为运动而产生的红晕也从脸颊上退去，爱莉丝美丽活泼的脸放佛瞬间黯淡了下来，她看着从地上爬起的修格，冷冷地问：“伊阿宋他们在哪里？”
“刚才被那个异端审问官缠着的时候走散了。”修格起身，拍了拍千疮百孔的修士服上的灰尘，顺手把还坐在地上的爱莉丝给拎了起来，“不过他们先进到地下实验室去找‘病毒’了。”
“我也要去……”
“你不许去。”
“我一定要去！”
不是任性地高声抗议“诶！为什么？！”，而是用坚定的表情看着自己，掷地有声地说“一定要去”。
修格低头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没有疑问，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这么看着。然后他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向了通往地下室的走廊。
“跟上吧。”在快要转身走入墙角的刹那，他那低沉的声音透过浑浊的空气传进了爱莉丝的耳膜里。
爱莉丝的眼睛狡黠地闪亮着，嘴角无声地抿起一丝微笑，踩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朝那高大的身影啪嗒啪嗒的追了上去。
………………
…………
……
“首领！东西找到了！”浑身都染满了鲜血，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巴尔扑到最底层实验室的药剂冷藏箱上，在透明的玻璃门上拍上了一个暗红的肮脏手印，然后兴奋地指着透明玻璃中储藏的蓝色药剂瓶，高声朝伊阿宋喊道，“在这里！‘女神之泪’在这里！”
“找到了吗！”伊阿宋同样也是一身血迹，很是狼狈，手臂和大腿上都挂着不少伤痕，脚踝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姿势有些僵硬。
但他还是快速地赶了过去，在看到那在冷藏箱里散发着微微淡蓝荧光的药剂时，金色的眼里闪烁出兴奋的光芒。
“快！把它打开！”
说着，巴尔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深深蓄力，然后猛地朝冷藏箱击去——
“不可以！”
在长矛击出的刹那，爱莉丝慌张的声音蓦地刺破了兴奋的空气。
修格背着筋疲力尽的爱莉丝赶到地下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悲剧的发生了。
“不要打开它——”
啪！——哗啦啦……
巴尔的手到底还是没能收住，爱莉丝的话尚未说完，那冷藏箱的玻璃门已经被他手中的长矛给敲碎了，碎玻璃哗啦啦的落了一地。
房间里的空气寂静了片刻。只剩下狂奔赶来的爱莉丝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紧接着，位于地下的实验室的地面忽然猛烈的颤动起来。
“地、地震？”巴尔举着长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爱莉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噩梦里的幻象与现实的景象合二为一……
“离开那里！伊阿宋！巴尔！”从惊恐中反应过来，爱莉丝赶紧冲两人大喊。
然而却依然没有来得及，冷藏箱前的地面开始碎裂，裂出一个巨大的黑暗豁口，眼看着就要将伊阿宋和巴尔吞噬进去。
“首领！”几乎是下意识的，巴尔来不及顾及自己，却猛地一蹬脚朝伊阿宋冲过去，将他推出了陷阱的范围。
“巴尔！”反应的过来的伊阿宋已经来不及转身去救他。脚下一空，巴尔壮硕的身躯立刻就无可挽回地被地吸引力吸了下去——
啪。
“诶、诶？”
手腕一凉，巴尔身体蓦地一弹，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继续下坠——
他茫茫然地抬起头来，只见一缕淡金色的发扫过自己的视线。
“你……修格？”
“别乱动！”修格的声音很吃力，由于事出紧急，他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陷阱边缘才勉强将巴尔拉住，然而这个姿势却使得重心不稳，很难再使上力气将他拉起来。
话音刚落，陷阱边缘松软的泥土忽然碎裂——修格的身子也刷的滑了下去！
“啊啊啊！”再次的下坠，巴尔忍不住惊慌地喊出声——然而意外的，这次下坠却再次停止了。
巴尔满头大汗的抬起脑袋——
修格的身子也整个儿的掉进了陷阱里，然而陷阱的边缘，伊阿宋正皱着眉头紧紧抓着修格的义手
“抓、抓住你们了！”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伊阿宋显得更加吃力，只得紧紧咬住牙关坚持着，“等、等一下，马上拉你们上来……”
修格……
巴尔瞪大了眼睛看着金发的神父。
他也已经遍体鳞伤了，修士服破碎的挂在身上，灰头土脸的模样完全不见平日里的光彩照人。秀气的脸庞下，修格的身体也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细皮嫩肉，单手臂和肩膀上就有无数的新伤交叠着旧伤，因为用力拉着自己，伤口裂开了整汩汩的渗着血。
鲜红的血滴在巴尔的脸上，一股强烈的内疚感涌了出来——
是的，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异端审问官的到来，也知道那个审问官将会干扰他们的行动。
但经过调查发现，那个异端审问官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逮捕他上司的政敌——丝佛札枢机主教——的手下来的。
罪行是“通敌”。
那个手下就是修格。
而他所通的那个“敌”，正是华尔多派。
得知这个消息后，首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立刻决定利用修格吸引异端审问官的注意力，前往夺取“女神之泪”，并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谋取渔翁之利，借机除掉这两个教廷派来的人。
一箭三雕。
即使是充满了算计和阴谋，首领过早衰老的沧桑脸庞上，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暖那么柔和。
看得巴尔一阵恍惚，一阵心慌。
首领永远是这样，那么温柔亲切的模样，却又那么深不可测。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首领的脸上还是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的——在上次群众广场的混乱事件后，所有人都对救回爱莉丝的修格表示了友好，只有首领，对他的态度越发的恶劣起来。
一开始，巴尔还以为因为首领的小心谨慎，不轻信教廷来的神父，然而不久之后他发觉了，伊阿宋看着修格的眼神，已经从怀疑与敌意转化成了彻底的“嫉妒”。
即使对部下和人民再和蔼可亲，首领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却总是畏畏缩缩，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怎样把爱莉丝当做珍宝一般守护着，却闷闷的不肯点破。
所以，爱莉丝对修格的突然亲近起来，才让首领感到慌张了吧。
但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
“对不起啊，修格……”
即使是这样，也不该把个人的情感和华尔多派的利益混淆到一起啊，首领！
“对不起，我们一直在利用你……”
被这样对待的修格，居然还在拼命救我，而身为迦太基男儿的我，竟和首领一起做出这种苟且阴险的事情……
“你居然还在拼命救这样丑陋的我……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听见巴尔忽然沉痛起来的声音，修格低下头去，莫名地看着表情古怪的巴尔。
“在广场上的时候，是我故意掀开你的斗篷让你暴露在群众视线里的！”
“哦，我知道。”
“在那之前对你的示好，都是为了降低你的警戒心、故意在骗你的！”
“嗯。”
“还有！今天把你带来这里，也是为了利用你的啊！”
“……”修格看着悔恨的他，微微皱起了眉毛，然后淡淡地说，“我虽然是巡回神父，但现在不接受告解。”
“诶？”巴尔被他弄得一愣，然后在明白过来的时候羞红了脸，恼怒地咆哮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告解啊混蛋！老子又不是基督徒！”
“那么你就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
“诶？”
“背叛什么的，我早就习惯了。”
“……”
“所以，现在请你努力想办法活下去。”
请你活下去
巴尔听着修格冷淡低沉的声音，愣在那里。
明明是毫无感情和抑扬顿挫的平淡语调，却听得他鼻腔一阵发酸，眼睛也湿润起来。
“修、修格……”
啪、啪、啪……
几声冷不丁的拍掌声突兀地从黑暗中响起，打破了两人的对话。
“真是感人肺腑的告白呀，我是不是该恭喜您在异端教派里找到了友谊呢，瓦特神父？”
尚且吊在陷阱里的修格无法看到来人的模样，倒是伊阿宋扭头看到他后惊呼了出来——“莱文格尼？！”
一身深蓝色西装的莱文格尼缓缓走出阴影，低头俯视着陷阱边狼狈的三人，灰色的眼睛里闪着残酷的笑意。
“好久不见了，伊阿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