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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片雾蒙蒙的,依然随便把头发扎了一下,一只手刷牙一只手去拿书包,等书包背好也漱完了口,把热好的馒头和剩菜放到桌子上一边出门一边喊:“爸我来不及了,你一会儿自己把粥拿出来吃。就别热了,液化气今天喷火喷得厉害,等一会儿你修一修,晚上还得做饭。我走了。”
冯少国听到门在她的话语之中“砰”的一声。
依然跑下楼从昏暗的楼道里把她的自行车推了出来,骑上去却发现自行车一点反应也没有,然后发现车前轴整个歪了就知道一定又是谁推车不小心给撞坏了,依然看了一眼表轻声骂了句“见鬼”把自行车随手人到楼根下跑到马路上。
冯少国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一些残渣挂在他嘴唇上方的胡须上,随着他的咀嚼蠕动着,他走到厨房试着打开液化气,排风管尖锐地叫着蹿出火来,冯少国迅速关了火,如果要修要花很长时间所以没管它吃了饭干活去了。其实这东西早就没有修的价值了,煤气罐的年龄和依然都差不多,上面的漆都掉光了,大毛病小毛病不断,连冯少国都有些失去耐性。
依然奔跑在马路上,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她身边开过去,她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想也许还能来得及就不必浪费那一块钱的车费钱了,所以几次犹豫继续向前跑去。
依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书包在后背上甩来甩去,浓密的雾霭扑在脸颊上有水珠爆破时的冰凉。清晨的车水马龙从她身边快速地穿梭,呼吸困难的感觉缠绕在她的喉头,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去,但是她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即使这样,她还是有可能迟到。
在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她身边放慢了速度,车窗摇下来,里面是关靖颀一张堆满笑容个脸。
“要迟到了吧?这么跑多累,上车我捎你一段吧,我们一起。”关靖颀看着她,一脸善意的笑。
依然看了看车里面柔软的靠垫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那完全比她家里的床垫高级多了,确切地说她家根本就没有床垫,那只是依琴结婚时陪嫁过来的旧褥子。这让依然觉得像是施舍。她用手背抹了抹顺着鬓角留下来的汗水,在车上漆黑油亮的表面她看见自己狼狈的脸——头发乱糟糟地沾着汗水和露水,脸被烧得红红的。而关靖颀安逸地坐在车里面,脸上干爽得像是干燥的纸张——到了这个时间他也不用担心迟到的,司机一脚油门可以把他很快送到学校。这种对比让依然很尴尬,她把脸转向一边:“不用了。”
“……是你啊,上来吧。”依然看过去,说话的是上次她在校门口扶起的那个女生,叫连漪的。她坐在里面,很端正的坐姿,很标准的笑容。
“就是。”关靖颀接着说,“你这样跑多累啊,而且到学校还是迟到。”
依然还是摇了摇头,心想我要是家里有车当然不会愿意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接下来连漪的话让她险些想骂人。
连漪说:“上来吧,这车多足够坐得下一个你了。”
依然停下来,看着她——很有优越感是吧?也不想一想这种优越感的驱使下的同情心别人需不需要。她口气冷冰冰的:“谢谢你了。不用,我自己走。”
她心里其实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她还是不自在,像是一些无形的嘲笑和她心里隐隐的自卑在叫板,其实说不上是真的讨厌谁,只是一看到他们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养尊处优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和排斥。他们没有尝过因为丢了五块钱而在大街上不知所措偷偷掉眼泪的滋味,没有过看到一件非常喜欢的衣服却因为刚上三位数的要价默默走开的低落,没有过因为学校突然下达一张缴费通知单而坐在母亲面前开不了口的为难。而这些,其实并不是别人的错。她是太穷了,穷得心里敏感得都有些畸形。
关靖颀还想继续劝说的时候连漪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算了,再过一会儿我们也该迟到了……陈伯伯,开车吧。”她对依然微微一笑,“那我们走了,你小心哦。”
关靖颀回头透过玻璃看着依然越来越远的背影好像有些不甘心。连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好了小哥哥,别看了。我看她好像不太愿意和我们说话似的。”
关靖颀摊了摊手一副没办法的样子:“她除了和晓涵还有她同桌的女生和谁都不愿意说话。”
连漪笑了笑然后把书包里的保温杯拿出来递过去:“干妈叫给你的。”
关靖颀看了一眼立刻嗷叫着靠到车玻璃上:“又是牛奶?我不要!人家牛大妈也不容易,喝的是草挤的是奶的,现在草场退化多严重啊?在这么拿给我白白洗肠子多丧尽天良啊,浪费就是犯罪!好妹妹,你快拿走喝了,给我妈积点德!”
“行了行了你别贫了。”连漪笑着去掐他的脸,“不喝就不喝,至于吗?”
关靖颀坐直了笑起来:“谢了啊。”
司机在前面笑咪咪地看右上方的镜子:“靖颀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啊。”
连漪转过去看关靖颀的侧脸嘴上挂着一抹甜蜜的弧度,这就是她从小叫他小哥哥的人,也是双方父母都默认了自己也认定了的她最喜欢的人。
那些细小的水的微粒还是不断地扑到依然脸上,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地有些过分,透过教学楼的窗户可以看见一张张低头看书的侧脸。依然忍住嗓子腥甜的味道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然后一口气跑到五楼撞开门:“报告。”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不知道原因奇怪的,被打断思路抱怨的,事不关己无所谓的,见她可能要被罚站窃喜的,也有看见她累得快要虚脱的样子同情她的。
依然喘着粗气低下头,谁搞成这样都会有些难为情,谁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灰头土脸。
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她,大概是看她的样子过于狼狈没有忍心过于责备。也的确是很狼狈啊——脸红得像发烧一样,留海和鬓角都被汗水沾在额头和脸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人感觉她随时可能昏厥过去。本来不难看的一张脸,现在看着怎么都和漂亮沾不上一点边。
老师皱了皱眉头把头低下去:“回去吧,下不为例。”声音不大,也没有什么感情,就像说一个方程式一样。
依然抱着书包坐到座位上发出粗重的呼吸,尽管她极力控制,毕竟在这么安静的教室里发出声音有些不礼貌。
后背被人轻轻碰了碰,依然微微侧过脸,,看见关靖颀递过来的纸巾——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善良,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一样,只可惜这种关心到了依然眼里又变成一种变相的嘲笑,依然看了看那张面巾纸转回去:“谢谢,不用。”说完自顾自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她从来没有用过面巾纸,她家里连卫生纸都是在来客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用的,所以她不能让人觉得她穷到要占一张面巾纸的便宜。但实际上,这点东西在别人看来什么都不是,只有在她眼里,才变成了入得眼,而且需要计算的东西。
关靖颀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然后有些不死心似的有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那给你这……”还没递出去就被他同桌抢回来:“哎呀理她干什么?”
依然坐在前面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同桌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孩子,脾气一直很好很随和,慢慢摇了摇依然的胳膊小声说:“好啦,别生气。”
依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下。
一整天,似乎都在触霉头。依然看着黑板上的分工表想。放学后高一高二全部大扫除,而卫生委员贴出的分工表上,依然的任务是:扫垃圾和拖地。其实也就是个善后的收尾工作,等别人擦擦洗洗都完成了自己才能开始。依然看了看那块几年前在大街上捡到跟了自己好几年的旧手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赶回去做饭。
倒垃圾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依然左手拿着撮子右手提着两把刚刚涮好的拖布。然后她看见荆晓涵,在教学楼和文体楼之间的空地上,火烧云最后一点光芒从她的侧面打过来,风灌满了那块平地,而她对面站着的,是连漪。依然看见荆晓涵的嘴唇在动,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脏字。
依然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过了一会儿才默默离开。
过了夏至以后白昼就开始缩短,到了秋天就更是如此。依然走到楼跟下抓起她早上扔在这里的自行车,把它扔在这里的时候她就没有担心它会被偷,因为除了收废品的人没有人会看上这一堆废铁。
一楼楼道里的灯不知道坏了几百年,身后木制的楼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便伸手不见五指,依然把那堆烂铁往墙根随手一扔就上楼去了,身后一片哗啦啦自行车倒地的声音,全楼人的自行车都放在这。依然没有抱怨自己的自行车被摔坏,因为他们都如此。
打开家里的门把书包顺手扔在墙角,就像刚才扔自行车一样随意。她打开灯,早上冯少国吃完的东西还在桌子上,罩着纱网,上面的苍蝇在依然走过来的时候飞起来。
刷完碗之后依然把淘好的米放到锅里,头上昏暗的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依然把锅放好点了火,然后照例去碗橱旁边伸手到里面拿两馒头吃。她完全没想到身后就在这时“噗”的一声,放炉盘的桌子就着了起来。
马路边的路灯像是两排蜿蜒的光球一直延伸到城市的远方,天黑下来,各种要妖魔鬼怪就要出洞了。荆晓涵坐在喷泉旁边的高台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仰起脸,把烟从嘴巴里吐出来,那些烟雾萦绕在她周围,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她偏过脸看了看下面一群疯脱了形的男男女女,无非是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但是没有岳离。她用脚上的小皮靴踢了乔羽一脚对着他的脸满满吐了一口烟:“哎,你房租交了没?”
“交了。”乔羽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然后盯着荆晓涵的脸笑了笑,“谢谢老婆啊。”
荆晓涵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然后问:“岳离呢?”
“在家和柳蔷搞着呢。”乔羽歪着嘴角挥了挥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都是性情中人嘛。”
荆晓涵像听到了笑话一样从上面跳下来高傲地挑了挑眉毛:“不对吧?你直接说你是性中人就算了,情在哪呢?”
乔羽被她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歪了歪脖子,然后无赖地点了点头:“也对噢。”
他从后面抱住荆晓涵咬她的耳朵:“给你打了一下午的电话,你怎么不接?”
然后荆晓涵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坏了,我手机前几天借依然被他们那个教数学的变态四眼给没收了,她说今天才要回来让我去找她拿,我给忘了……你们一会儿先去玩儿,在那儿等我就行。我去找她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没等乔羽说话就跑到马路上去了,乔羽在她身后只“哎”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黑夜从车窗飞快地擦过去,靠近市郊以后绿灯就变得稀疏了,荆晓涵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厚重。
现在,车已经停在那里两分钟没开,荆晓涵打开车窗探出头看了看,前面一排长长的车龙,完全看不到头。满车的人都在打电话了解情况,整个车厢里都沸腾着焦急的抱怨声。
“这种鬼地方也会堵车……”荆晓涵轻声地自言自语。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刚刚挂断手机听了后很无奈但充满善意地对她解释:“前面着火了,一大帮人忙着泼水救火呢,车开不过去了。”
“啊?”荆晓涵诧异地又探出头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空气里有稀薄的烟味。她想了想反正没有多远了,所以干脆让司机开门,下车步行过去。
但是,当她走到依然家楼下时,她完全傻了眼。
在离依然家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烟就浓得呛人。当时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现在,在她飞跑过来之后,看着火势最旺的依然家的窗口,她已经懵住了。
火光让这路灯稀薄的领域亮如白昼,火焰的光芒跳跃在荆晓涵的脸上,她看不见那扇她无数次看着的窗口发出熟悉的昏暗的黄色灯光,只有熊熊的火舌不断蔓延,夹杂着青色与黄色新燃的火苗,将滚滚的浓烟抬上高高的苍穹。而那张本应在窗口的熟悉的脸,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她用手捂住嘴巴,几个豆大的眼泪顺着手背滚落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
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周围不断有人到对面的河里提水来来往往,但那只能缓解低处的火势,对于二楼的依然家根本无济于事。荆晓涵抓住一个围观的陌生人有些激动地晃动着他的胳膊:“报警啊,怎么不报警啊。”
“已经打过电话了,但这边的路太窄了,又堵了那么多车,消防车开不进来。”
荆晓涵低下头思考了一阵咬了咬嘴唇又对那个人伸出手:“你可以借我一下手机吗?”
那个人把手机递给她:“有家里人在里面啊?”
“我妹妹。”荆晓涵说着拨出了岳离的电话。
岳离还窝在床上睡觉,沉沉地呼吸着,柳蔷躺在他旁边,用食指轻轻触碰他的脸。岳离的手机在枕头下面疯狂地响起来,岳离眯着眼睛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直接挂断了同时拂掉柳蔷的手。但可能人是天性如此的动物,越是近在咫尺你却抓不到的东西你就越不甘心想把它握在手心。柳蔷又对岳离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脖颈。这时,岳离的手机第二次响起来。
岳离闭着眼睛把手机贴到耳朵上,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喂……”
他听见荆晓涵带着哭腔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荆晓涵一直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一天她要死了她都会一笑置之。
而一秒钟之后他终于理清了荆晓涵的话,她说的是:“岳离你赶快过来,依然家着火了。我看了,她没出来。消防车开不进来,你快过来吧,你再不过来她就死了。”
“你说什么?”岳离轰隆一声坐起来,握在手机上的手骨节都已经发白,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剑发出冷冰冰的光,“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去。”
岳离慌慌忙忙地跳下床,他感觉自己的腿甚至有些抖。柳蔷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你干嘛?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害怕,我怕黑。”
岳离狠狠拉住她的领口脸直逼到她的脸上:“你拦我在这儿你能死。”
他的眼神在问:这个和死,那个更可怕?
他甩开柳蔷,重重摔上了门。
荆晓涵远远地看见岳离的身影穿过浓烟跑过来,交警刚刚疏散了车流,消防车才开进来。荆晓涵拉着岳离的胳膊看着那些闪动的火光焦急地说:“怎么办?”她低下头声音有些绝望了,“他们说,火就是从依然家着出来的,已经快半个小时了。”
荆晓涵的话让岳离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往前走了一步,火把周围的空气烤得很热,热度扑到他的脸上,每走一步,就会多一分恐慌。楼门口不断有烧断的木头掉下来。他喉结动了动,突然冲进了火海。
“岳离……”荆晓涵在后面叫了一声。她想这是岳离该做的,不然的话,她叫他来干什么。但她还是很紧张很担心。
也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依琴和冯少国跑过来。依琴还跽着拖鞋,她看着漫天的火光哭了起来:“晨晨……晨晨……”
冯少国还稍微冷静一些,但还是看得出来很焦急,他拉住荆晓涵问:“晓涵,凌晨还在里面吗?”
荆晓涵点了点头:“应该是……”
岳离跑上楼梯,两边烧黑的墙壁散发着灼人的温度。他踹开依然家的门,里面全是烧焦的味道和的火苗。
“依然……依然……”岳离踢开脚边的东西,在一片狼藉中乱跌乱撞。然后,他看见小门厅里,依然蜷缩着蹲在墙角,低着头,一只手用湿毛巾捂着口鼻,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膝盖,她抬起头的时候一脸的无助被惊讶所取代。
岳离突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他看着依然的脸,像是在彷徨恐惧的黑夜看见了一抹朝阳。他走过去蹲下抱住依然的肩膀说:“跟我走。”
依然看着四处乱窜的火苗有些踌躇地停下脚步。岳离转过去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别怕,跟我走,马上就出去了。”
依然突然觉得真的不那么害怕了,她低下头咬住手中的毛巾把它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岳离:“太呛人了。”然后乖乖的被岳离牵着。
岳离揽着依然的肩从一片火海冲了出来,刚出来依然就彻底没了力气坐到地上。岳离跪在她面前用手扶住她的头:“依然……”他笑着,把依然轻轻抱在胸口,欣喜得如同劫后余生。
依然抱着他的后背大口的呼吸,中间夹杂着惊魂未定的话语:“你怎么来了?”
岳离把头低下去身上深深地埋在她的颈弯里,还没有从刚刚的紧张里挣脱出来:“晓涵给我打的电话……你吓死我了……”
依然紧急地抱着他,一滴眼泪滑下来渗进他的衣服里,她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想到他会冲击去找她,她甚至想万一她刚才已经被烧死了,那岳离这样冲进去该怎么办,,有没有出来的可能。有了这些,所有的难熬、心酸都不值一提了,她吸了吸鼻子把嘴巴靠近岳离的耳朵小声说:“我值了。”
太过于沉溺在幸福里,她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后依琴看到她活着出来的喜出望外在看见岳离的一瞬间变成了满满的愤怒。
火渐渐被扑灭了,依然紧紧攥着手指,不去看依琴的眼睛。依琴失望地瞪了依然一会儿后面对着那一片废墟叹了口气,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六百七十三块七。”依然没有半点停顿回答,几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零零散散的钱,连同硬币,塞进依琴的手里。依琴显然没有料到,愣愣地看着她。
荆晓涵张大了嘴巴过去拉依然:“着火了你不快跑数钱干什么?”
“我不是去数钱,是去收钱。是收的时候顺便数出来的,出得来不用跑,出不来跑也没用。我活着跑出来钱没带出来也没法交代。”依然平静地说完转过去看依琴,“所有的都拿出来了,一分也没糟蹋。”
岳离在旁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同时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依琴气得有些抖过去狠狠掐着依然的胳膊:“你个没良心的,我一个儿子已经进了监狱,我会为了钱不要你的命?你给我过来!”
依然的胳膊被握得有些疼,依然看了看依琴走的方向知道是要去小姨家的路。她早就知道她和岳离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问题最关键的地方还不在于她“早恋”,最关键的,是那个人,是岳离。而也正因为那个人是岳离,她必须坚持到底。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方式这样出乎她的意料,而这样的方式,却坚定了她的信念。
从和岳离在一起开始,所有的轨道,总是这样叠加矛盾。
“阿姨……”荆晓涵上前抓住依琴的胳膊,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依琴的眼睛。
依琴把荆晓涵的手轻轻推下去说:“晓涵,你和依然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从她叫凌晨的时候,你们就一起玩儿。你是亲眼看见这么些年我们家这些糟心的事的。这么多年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但是……”她看了看岳离,“今天的事,她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依然转过来,并不怎么恐慌,只有一点愧疚。她走到荆晓涵面前,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
荆晓涵低下头,是她的手机。
“刚刚要是死了也就算了,它要是没了,我可没钱赔你。”依然轻轻弯着嘴角。
荆晓涵狠狠朝她翻了个白眼。
这次依然居然笑了,说实话每次她看到自己把荆晓涵惹生气就很有成就感。
荆晓涵也很快反击:“我叫岳离来就是怕我这手机没了,你以为呢?”
依然点了点头:“这很对呀。”然后她笑笑轻轻拍了拍荆晓涵的手臂,像是感谢,又像是宽慰,然后跟着依琴走了。
岳离站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去。依然不用回头也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依琴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依然加快了脚步,而岳离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走了很远之后岳离依旧跟着,依琴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回头看着他:“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岳离眨了眨眼睛:“我没有跟着你们,我只是跟着依然。”那种不卑不亢平稳的语气让依琴更加恼火。她看了看岳离,然后将所有的怒火转向依然狠狠地瞪着她。
依然看了依琴一眼又看向岳离,说:“你先回去吧。”然后做着口型说,“等着我马上找你。”她知道岳离看得懂。
岳离轻轻弯着嘴角点了点头,风从他背后的黑夜吹过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像一团乱草,但在依然看来他依旧好看。
依琴粗暴地拉走了依然,但依然的脸上却依旧挂着一丝笑意。
冯少国在旁边皱了皱眉头,还推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
岳离看着依然一家人的背影越走越远站在原地想了想,向旧家的方向走过去,虽然,那里只住着岳明发一个人了。
依然和依琴冯少国坐在小姨家,厨房里传出切菜炒菜的声音,还有葱花滚在油锅里的香味。依然站起来:“我去帮小姨。”
“你给我回来!”依琴一直没说话,突然在这个时候一声喝断。
依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动。冯少国坐着眉头皱在一起用沧桑的声音化解了尴尬:“家里都烧了,我搬到工地去就行,可是,凌晨怎么办?”
“去老板家,和我一块儿住。”依琴毫不犹豫地说。
依然瞪大了眼睛回绝地斩钉截铁:“我不去!”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和人家非亲非故去那里住算什么,她的身份会有多尴尬。
“那你想去哪?就是借他家一块地方用你叫什么劲?”依琴横眉立目,“老板娘早就说你爸总上夜班你一个人在家如果不放心可以让你过去。那时候的确没那个必要,现在出事了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你以为我愿意欠东家人情吗?但我可没我钱给你租房子。”
“与其欠他们人情不如欠小姨啊。”
“你小姨家就这么大,你要住哪?”
依琴说的不错,小姨家经济条件也十分一般,这房子除了他们一家四口也实在挤不下第四个人。而且他们欠小姨家的人情也够多了。
“我去算什么啊?人家给个棒槌你就当针,我总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住宿舍。”依然坐下来拢了拢头发。
依琴火冒三丈把桌子拍的“啪”的一声站起来:“你说算什么?算什么,保姆的女儿!你嫌丢人吗?没办法,你就是我的女儿,天生的命!住宿舍?住宿舍不用交钱吗?你不但是我女儿还是你哥的妹妹。怎么?住宿舍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就可以随便去找那个小流氓了是不是?”
依然听着突然就笑了,看看吧,忍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要说到这上面来,这才是重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火气正旺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站起来看着依琴的眼睛并没有丝毫生气只是平静地说:“妈,如果岳离不是你女儿十九岁时的男朋友而是你儿子,或者你女婿,你如果听到别人这么骂他,你舒服吗?”
“要不要脸?”依琴疯了一样地对依然吼,“你忘了你哥是怎么进去了的了?如果你哥没进监狱,不交那些罚金又多一个人挣钱,家里至于这么困难?我用不用得着一把年纪去豁上脸面给人家看孩子叠被铺床?”依琴越说越激动快要把依然的胳膊捏断了。
依然低下头,因为依琴的话突然让她感觉很无奈,很疲惫,那是生活从小给予她的一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冷不丁冒出来,在她心上咬一口。她低着头,声音很小,说:“妈,就算当初岳离没报警,我哥他还是犯罪了。是他糟蹋了岳楠,岳楠才自杀的,这不是假的。”
“我从来就没说过你哥这件事没责任。”依琴掐着依然的肩膀,“但是我不至于因为错了欠人家一条命为了赔罪就把女儿赔给人家。”
“妈……”依然抬起头,很低很平和的声音,“就算没有哥,没有岳楠,我和岳离,还是会在一起的……但现在,对不起……”
“你……”依琴反手抽了依然一耳光,依然没有去揉,也没有去拢被打散的头发,这是她该得的,是她欠母亲和哥哥的。
“明天收拾了你的东西给我过去,你要是再敢见那个小混混,我打断你的腿!”
依琴摔上门去外面给老板娘打电话。
依然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声呢喃:“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看着窗外土黄色的云,估计要下雨了。
岳离从屋子里跑出来捂着被也岳明发打出血的嘴角,身后被关上的门里面是酒瓶子砸在上面碎裂的声音:“□□妈的,没钱你回来干什么?跟你那妈一样一点能耐也没有,连瓶酒都他妈买不起,□□妈的!”
岳离对着门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你他妈怎么不喝死啊!”
他走了几步靠着墙根坐下来用手捂着头,胸膛快要爆炸了。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依然的脸。
依然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把他的头抱向怀里。
岳离伸手环住她的腰,拳头握在一起咔咔作响。依然听见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声音,他说:“我他妈想杀了他。”
雨点落下来把地面淋得湿漉漉的,岳离和依然走在街上,岳离掀起外套的衣襟遮在依然的头上,踩着地上的雨水。
“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岳离问。
“那儿离你家那么近,你不可能不回去。再说,你总得找个地方等我。”
岳离笑了:“你是真的聪明呢,还是只对我的事这么聪明?”
“本来不笨,在你的事上更聪明一点吧。”依然笑笑。
岳离停下来拢了拢依然被淋湿的头发:“没有钱了,走着过去可以吗?”
依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岳离拉过依然的手:“我背你。”
依然本来怕他累想拒绝,但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想尽量弥补囊中羞涩所带来的亏欠。现在让他累,他心里反而会舒服。
她点点头,轻轻跃上岳离的背。
他们的背影在雨夜的大街上渐渐缩小,路灯照着他们的背影扩散成一片温馨的黄色,雨丝斜斜地在路灯的光芒里在他们的上空织成一张密密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