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现在好了,媳妇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了,一天天涨大,圆滚滚像山一样。肚儿圆,是男孩,肚儿尖,是千金,找人看,都说是个站田阙的,生个大胖小子无疑,俺陈家有后了,看你们还有啥说的?她有意带媳妇在村子里走,逢人就说,我媳妇怀身大气的,不叫她干活,多走走,免得二天孩子大了生起麻烦。人们夸她福气好,年纪不大就快当婆婆。当然也有人背地骂她:还不晓得是谁的种哩,高兴个啥!不过谁也不肯把话说出来,怕她的尿鞋底板。
这天,儿子带回个消息,说镇街上闹闹嚷嚷,哄传要什么移民去。
晚上陈莫琼哭丧着脸回来,说邓国伟进了班房。
罗芬吃了一惊,骂张家做事刮毒,不是人。虽然现在邓国伟还不能算她的女婿,但女儿喜欢,她可不能等闲视之。
她把女儿拉到睡房里,问是怎么回事。
女儿神秘兮兮地说:“妈,那晚张家烧房子,还记得吧?”
罗芬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哩,该烧,烧得好,真是天理昭彰,报应呀!”
“妈,别忙着诅咒嘛,告诉你吧,那房子是国伟哥烧的。”
“烧得好,只是咋漏的风呢?”
“我也不知道呀,”陈莫琼气愤地,“总是村里的个别户,喝卵捧球,巴结张家,听到点风声告的密呗!”
“这些人啦,”罗芬气愤地,“没有挨到老娘的尿鞋底板,可恶!”
“妈,得想个办法呀!”
“是要想办法,邓家人知道吗?”
“早知道了,怕你着急,没告诉你。”
“这个张三妹哟,连我都瞒起来了,不把我隔外了吗?”
陈莫贵一脚跨进来说:“妈,你们偷偷摸摸在说啥?”
罗芬问他:“邓国伟抓起来了,你知道吗?”
陈莫贵说:“我也是刚才在路上听到的。抓了好几天了,邓家还送饭哩,莫得银子使,邓国伟天天受折磨。”
“妈,”陈莫琼越发着急,“快想个办法吧。”
“是得想个办法,把人救出来,妹妹的心上人嘛!”陈莫贵嘲讽地说。
“妈,你看哥他......”陈莫琼气得用脚踢他。
陈莫贵装作痛状:“哎哟,哎哟,哎哟!”
罗芬说他:“都什么时候了,说话还吊儿郎当的。”
陈莫贵说:“妈,反正你老向着她,我走,走还不行吗?”
出去了。
陈莫琼望着门外,仍气呼呼的。
到吃晚饭时,为邓国伟的事,大家都不说话,只把稀饭喝得呼噜噜响。
一大碗冬苋菜煮稀饭摆在陈莫琼面前,都冷了,仍然没动一口。
二
邓国伟今年十八岁,是张三妹的小儿子。邓家是外来户,十几年前逃荒来到这儿。现在住在村子的边儿上,茅草的房子,土泥的墙,门前有个地坝,与破败、平时鬼都不上门的关帝庙毗邻。关云长生前神勇,死后殊荣,到处建庙祭祀他。没想到他的神庙也有破败无人问津的时候。别的地方不知道,在这儿——孝感乡的一个村圩里,确实是这样:庙门破了,廊柱歪斜了,庙瓦碎了,天空都看得见。大殿里神像残破,漆色斑驳,关云长断了一支手,周仓的头破了半边,只剩斜斜的半张脸,哪里还有威风的模样。倒是张三妹,还记着当年在关帝庙里避风避雨多亏这座庙的庇护,时不时去祭扫一下,拭拭关帝爷脸上的尘埃,默默祈祷一番。在这陈姓人家聚族而居的村子里,虽有陈达一家人的关怀、照顾,关帝爷的庇护,邓家仍然形单影只。
那年,河南、江西一带遭遇大旱,寸草不生,蝗虫蔽天,万千的饥民扶老携幼逃荒到情况稍好的湖广这边。在逃荒的人流中夹杂这样一家人,两个老的带两个小的,男挑担,女背筐,一边一个走着七八岁、五六岁两个孩子。他们老天拔地,行走艰难。实在走不动,便歇一歇。那年冬天奇寒,雪积有半尺深,一直不化。天空中彤云密布,北风怒嗥。老头儿冻病了,全身发抖,奄奄一息,只得暂时栖身在路旁一座破庙里。庙内神龛上供奉的是关圣帝君的泥胎塑像,几根胡子歪扭着在灌进来的风中飘舞。身后的周仓已没了大刀,就那么歪站在那儿。不过,看庙廊的高耸,建筑的精致,漆色的某些部分仍鲜艳,可以想见它曾有一段香火鼎盛的时光。风顺着破了的窗洞肆无忌惮地吹进,吹得殿内的灰尘忽儿扬起忽儿落下,呛人鼻息,裹挟大朵大朵的雪片儿,将进门处濡得透湿,雪积在门口白煞煞好大一堆。把老头儿安置在神龛下,用茅草将大门挡住,窗洞草草遮掩,风小了,雪片儿堵住了。
整整一天一夜,老头儿一动不动,痰响得厉害,神情呆滞,眼神无光,已现濒死的迹象。连吃的都没有,哪来的钱请医生,张三妹只能叫两个儿子到外面多找些柴火,把火生起来,取一下暖。第二天天放晴,阳光照在雪地上红彤彤的,叫两个儿子到村子里讨饭,去了半天,各讨回半碗米,倾在锅镬子里掺水煮煮,喂老头子吃。
老头儿勉强吃了点,剩下的一个碗盛点,给两儿子吃。两儿子不吃,要妈吃,只好三个人分吃。
又拖了一天,老头子已经不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老婆婆急得没法,只哭。两儿子急得在大殿里搓手儿打旋旋。约莫到了后半夜,老头儿清醒一点了,把老婆婆、两儿子招到面前,断断续续地说:“我怕是......打、打不过今夜......”“爹,没事的......”大儿子名叫邓国均,一边给他揉,一边安慰他说。“唉!”老头子长叹一声说,“我拖累你们啦,这冰天雪地的,咋、咋办啊!......”
老婆婆撑不住,扑在老头儿身上哇的一声哭了。
老头儿的干枯、凹下去的眼里转动着泪花,忽然有了力气,伸出两只手一边一个拉着两儿子说:“我走了,你们要、要走拢四川呵!......”
两儿子连连“嗯嗯嗯”地点头。
“只、只有那儿才有活路,地多......人少......”老头儿喃呐地说,声音渐低下去,人去了。
一家人围拢,抚着死者的尸体大哭,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忽然一阵风来,好大,将燃着的火吹灭了,大殿里顿时漆黑。只有关圣帝君仍睁双目,在暗夜里闪着炯炯的光,看他们。
年关逼近,在外做生意的、打工的、当长年的纷纷回家,陈达扛个小小的被盖卷儿,走进村时已是小半夜。他听到关帝庙里有哭的声音,又无光亮,走到门口扑在门缝瞧里面,看不清楚。心想这大冷的天里肯定是逃荒的人走不动了栖身在庙里。也罢,由他们,明天给妻子说说,送点粮食去。便回家,洗了脚偎着妻子睡下。好久没睡个安稳觉,一直挨到天快亮才眯了一会儿。
他们陈家是这儿的老住户,土生土长,虽有几亩薄田,但孩子多,耗用大,不够糊口,在张举人那儿又赁了几亩田,耕种贴补。饶这么着,农闲时还不能闲,到外面打短工,挣点称盐打油、零花的费用。早晨起来,他把昨夜关帝庙里有人住,还哭的事向妻子说了,妻子说:“可怜啦,大冷的天!”
“我想去瞧瞧,带点粮食去。”他说。
湖广填四川第一部跋山涉水第
“要得,”妻子罗芬说,“咱家还有点包谷面,都拿去。”
打开扁桶,翻出小半袋包谷面,约有五、六斤重,看丈夫扛起口袋踏着积雪忙忙地去了,牵起一长串脚印在积雪的小路上,一直牵向远方。
罗芬想了想,有些不放心,鸡窝里捡两个鸡蛋,跟去。
来到关帝庙,门已经开了,大殿生起火,火苗儿一窜一窜的,一直映红在外面雪地里。
他一脚跨进,刚把粮食口袋放下,打量一下四周,立即惊住。但见大殿的神龛下躺着个人,脸上搭块黑布,不用猜,人已经死了。有个妇女跪在死人身旁,呜呜地哭。两个半桩孩子,一个在劝她(想是他妈吧),一个蹲在火堆旁,不时把湿湿还溅着雪的柴草往火里塞。见他来,他们都没发现他,他连问几声:“喂,喂,你们是啥地方来的?”直到他走到他们面前,用脚踢一下溢出来的柴火,半桩孩子才抬起头,惊讶地瞧着他。
“你们是啥地方来的?”他问。
半桩孩子不开腔,推了推跪着的(稍大,可能是他哥)他,那稍大的才说:“我们是——,逃荒来的。”
妇女听得有人说话,止了哭,扬起一张泪脸,打量他。见来人和善,也是个庄稼人打扮,突然跪在他面前,边拜边说:“大哥救救我们呵!大哥救救我们呵!”
陈达哪见过这阵仗,连忙扶她一把说:“有话好说,快起来。”
那妇人不肯起,固执地说:“大哥你不帮我,我就不起。”
陈达急了,指指门那儿说:“咋不帮你呢,看呗,我把粮食都扛来了。”
顺他的手瞄过去,果然有一袋粮食,老女人千恩万谢,把粮食拎起来,架上锅镬子,倒了些包谷面进去。
“真是恩人啦,大恩人啦!”那女人又要下跪,陈达赶快制止。
不一刻锅里的面羹熟了,看他们吃着,那女人才说:“告诉大哥你吧,我们是江西来的,姓邓。我娘家姓张,没名字,就叫个张三妹。他——(指指那死人)体弱多病,怎经得这一路的劳碌奔波,便......死了......我家住在安徽鄱阳瓦屑坝,那地方土地贫瘠,常受灾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