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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完结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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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宁清晓篇

苏雅走进心理咨询室,她立刻意识到从照片里看到的印象,远远不如眼前端坐着的她的十分之一,雪衣白绸,肤色晶莹剔透,两侧的青丝遮过她的脸庞,四周垂散的长发无端地生出柔媚,她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柔软的青丝像光瀑一样从背部滑落,柳絮丹花的绯滟,十里红尘的繁华,尚不及她顾盼间的一抹清痕。苏雅竟一时屏息,怔住。

宁清晓!

苏雅心里一动,她已然了解为什么在她之前会有四个“男性”心理医生被换,他们个个都是心理学界的个中翘楚,其中上一任更是被称为心理学界的大师兄——谢谨。

而谢谨在跟她交接的时候说了一句很费解的话:“能治,却不自治,奈何。”随后辞掉了所有的职务,前往英国学习。

苏雅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宁小姐,你好,相信你已经看过我的简历了,我叫苏雅,你的新任心理咨询师。” 她递给宁清晓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宁清晓拂身接过,“谢谢。”那种日久琢磨熏陶而成的风雅仪态,从骨髓一直流淌到纤纤指尖。

“宁小姐,我以后叫你晓晓怎么样?这样感觉亲切一点。”苏雅从咖啡的边缘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睫。

宁清晓的目光缓缓流动,肌肤里隐约透出玉的暖色,“你叫我清晓吧,小小一直是我丈夫对我的昵称,只是不是这个晓,是小个子的小。”

苏雅看见水波在她眸中流过,在悠然曼声的道来中增添了几许温柔:“你丈夫真浪漫,不像我那位居然叫我唐老鸭。”

“那是因为你丈夫是外国人吧?”宁清晓抬眸笑了笑,笑容幽静而清浅,仿佛幽兰在瞬间冉冉而开,又一次的,苏雅对这个名叫宁清晓的女人生出了惊艳的感觉。

“完全正确。”苏雅扬起眉峰,“清晓,你研究过心理学。”

宁清晓的眉峰柔和地弯折,“我有听过几次课。”

苏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解的光。“难怪。”她翻开宁清晓的咨询表,上面都是空白,“清晓,我想你肯定知道如何来应付心理咨询师,以你的才智,你能够轻松地骗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骗?”困惑在宁清晓的眼睛里静静地落着。

“也许说设限更为恰当一些。”苏雅斟酌着更适合的词句,“人总会遇到一些想逃开的记忆,于是就会在潜意识里给自己设置一些限制,这些限制不仅仅是针对别人的,更是对自己的,常人限制别人容易,而限制自己却很难,而你所学的,清晓,让你能够很轻松地做到这一点。”

宁清晓看着她,这个女医生有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也许,”宁清晓柔和地承认,“这正是我来进行心理咨询的原因,你们都是专业的对吗?”

“对。”苏雅点头,“清晓,你曾经拒绝过在咨询中使用催眠术,可是在你清醒的情况下你的意志力是无法让我突破你的设限的,你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

苏雅注意到宁清晓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自己说完,她轻寒斜瘦的身影才轻轻地往沙发上一靠,双手交叠在胸前,她沉柔如水地微笑,“我不同意催眠。”

苏雅抚了抚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她不带感情地说:“清晓,你为什么会来接受心理咨询呢?你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宁清晓的头以一种微妙的角度侧着,她轻轻舒翘的睫毛在鼻翼上印出淡淡的投影。

“小小,心不是用来堆积忧伤的,你可以装作自己忘记,说服自己忘记,可是那个地方,会痛,小小,顽固挡住前进人生的,其实有时候只是冰山里的虚幻光影。”

宁清晓垂下了眼帘,无言的身影里流淌着透骨的寂寞。

某个柔软的角落被碰触,苏雅无奈地耸耸肩,“不如你先睡一觉,睡觉也有利于情绪的舒缓。”苏雅拉上窗帘,她打开桌前的台灯,投射出一道柔光。

宁清晓看着她的手指在案桌上移动着,动作舒缓像在跳舞,苏雅感觉到她投注的目光,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解释道:“我在拼图。”

“苏雅,你父亲或者母亲是蒙古人吗?”

“这你都能看出来,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苏雅为她的敏锐惊异。

“你衣服的材质是棉布的,可见你不喜欢被束缚,你向往自由和轻松,还有你的气质,给我一种游牧民族的味道……”宁清晓的声音渐渐低沉。

“你还看出了什么?”苏雅颇有兴味地问。

“你……好像……不……喜欢……我。”浓浓的眼睫犹如蝴蝶的翅,一点一点地沉落在她的双眼上。

苏雅回转过头,宁清晓已靠在沙发上睡去,如一幅清雅的国画。

一缕清雅沁人的香气在咨询室里幽幽地弥漫开来。

宁清晓感觉到自己走到了一个池塘,金色的阳光落在池塘边的柳上,就好像升起了一股袅袅的轻烟。

她看见一个小男孩靠在柳树上看书,从背后望去,他乌黑的头发被阳光镀成了深浅不一的颜色,像是一道流动的光,一股流动的水,每一个不同的角度都折射着阳光,宁清晓心里泛起淡淡的甜,好像只要看着他,心里就会很快乐。

她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正在犹豫。却见一个小女孩从后面跑上来,小小的脸上有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她一边跑一边喊。

小男孩回转身,看着小女孩微笑。

“涛哥哥,涛哥哥。”小女孩娇声娇气地喊着。

小男孩在她的一声声轻唤中走到她的身边,“怎么了?”他抹过小女孩额上的一颗颗汗珠。

“涛哥哥,他们欺负我,他们说我个子小小,腿小小,不让我抓人,只让我躲着。涛哥哥,我要做老鹰,我要抓小鸡。”小女孩骄宠地摇晃着他的胳膊。

小男孩柔和的声音,含着仿佛要滴落的笑意,“个子小小,腿也小小,说得很对呀。”

小女孩一听耷拉下脑袋。

小男孩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女孩子本来就要小小的才好看,以后我就叫你小小吧。”

小女孩一听两只眼立刻瞪得滴溜溜的圆,“真的,小小的才好看吗?”

小男孩非常认真地点头。

“那涛哥哥以后就叫我小小吧,天天叫小小就会越来越小。”

小男孩乐。

“清晓,我们不玩老鹰抓小鸡了,我们来玩抢新娘,你做新娘子。”后面一群小孩喊话。

小女孩扬起一抹纯真的笑,“涛哥哥,我做你的新娘子,你来抢我好不好?”

小男孩坐回柳树边,严肃地决议:“你是我妹妹,不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你叫小豪去抢你吧。”

“做妹妹就不可以做新娘子吗?”这好像是个大问题,小女孩撑着下巴苦恼,苦恼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地一点头,“我要做涛哥哥的妹妹,妹妹可以和涛哥哥一起回家一起吃饭还可以让涛哥哥帮我写作业,新娘子要住在别人家里的,一点都不好。”

阳光从密密的树叶中穿过,丝丝缕缕地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两个孩子一靠一卧,清新得像一幅可以触摸的画,满溢着葱茏的岁月青涩的年华。

看着这幅画卷,一种微苦的奇妙滋味在宁清晓的心里升起。

她的眼皮一颤,睁开。

风间歇地撩动窗帘,苏雅伏案的背影,挂在墙壁上的钟时针正缓缓地向3点移动。

“你醒了?”苏雅抬眸,宁清晓坐了起来,似醒非醒的脸上晕着浅浅的红,神情慵懒,一双眼眸恍如浸在雾中,绮丽得让人刹那间看失了神。

苏雅撇开眼,起身拉开窗帘,窗外肃肃的长风涌入,涤尽了万般颜色。

宁清晓一颤,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不胜寒意。

“又要下雨了。”苏雅说。

窗外不知何时拢起漫天的潮意,厚厚的云层瑟瑟等待着撕裂。

“苏医生,我下周五再过来。”宁清晓走出咨询室。

苏雅的视线随着她的背影移动,直到她消失到门外,苏雅才按住了太阳穴,不胜疲乏。

宁清晓的车子沿着一条林荫小道驶入大院,在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停住。

她走进厅里,厅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姿态中有种慧然适然的舒泰。

“妈妈。”宁清晓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下。

蓝婉华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外面好像飘毛毛雨了,没淋着你吧?这三个月你的身体才刚好点,别大意了。”

“我知道了,妈。”娇软的声音,带着撒娇意味地靠在蓝婉华的身上。

她轻轻软软的身子让蓝婉华有些恍神,这个孩子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小得像只猫咪,软软的让人抱着都心疼,生怕养不活,那个时候自己的奶水不足,只好用指头蘸着牛奶让孩子咂巴,孩子含着自己指头睁开眼晴的瞬间,她落下泪来,从此她就只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蓝婉华拉过宁清晓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像是抚着那些往事,“铭涛去F市已经有三个月了吧,这孩子工作再忙也应该回家来一次,他走的时候,你还住在医院呢,这孩子……”

“妈,涛哥哥才去F市电视台接任台长一职,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忙呢,估计这会儿吃饭的时间都很难有。”

蓝婉华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就会护着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宁清晓的心被一根丝线扯了一下,墨若点漆的眸子宁静而又略带忧伤,声音低柔:“从小到大,涛哥哥护着我的时候多一点。”

“他护着你那是应该的。”

宁清晓只觉得心口的位置有种涨涨的疼。

“清晓,铭涛走的时候和你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蓝婉华的目光已不如往昔般的明澈,眼膜上像附了层纱,但是凝望的目光一如往昔,宁清晓体会得到其中有着怎样的慈爱和厚望,她调转目光,不敢多看。

“清晓?”蓝婉华发现女儿的失神,赶紧抚上她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你今天的药还没有吃吧,袁阿姨,去把清晓的药拿来。”

宁清晓把她的手拉下来,“妈妈,我今天想吃你做的香菜豆腐。”

她那小馋猫的模样,让蓝婉华心尖尖都疼了,她宠溺地说:“你先回屋去吃药,妈这就去给你做。”

小小的套间,蓝白色调,靠墙的位置摆着落地台灯和布艺沙发,书桌正对着窗下,光滑的桌面倒映着纱窗的光影,显得安静而清冷。

宁清晓走近桌边,合影上他总是微微地笑,带着温暖的气息,手恰如其分地挽在她的腰上。

一身黑色的暗纹礼服,搭配着深蓝色的衬衫,暗金色的碎钻袖扣,风采卓然。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从不推卸家庭的重托,历来承担社会的职责,他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即使做得成功也不沉湎其中,他同时拥有淡定和尊贵的独特气质,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他尤为的难能可贵,他太吸引人,女人们在他的身上总是能找得到她们所渴望拥有的一切……

人中之龙,每一个父母的骄傲。

她和他站在一起,贺词如洪水般泛滥,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良缘天定……

她看着,他的样子不断地在她眼前放大,直至他的眉眼清晰如刻。

“我能说的是,小小,我可以去做,如果陪伴你到永远,是你获得快乐的代价,我可以付出这个代价,我很高兴付出这样的代价,但是,你不快乐,我的存在只能不断提醒你的伤痛,令你的伤口不断地恶化,这段婚姻成了你梦魇的延续。

“小小,还有很多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你还要委屈自己多久。

“小小,我永远不会停止爱护你,在我心里无论我们以什么样的名义存在,这都不会改变你是我最亲近的家人。

“但我不会再按照你的规则走下去,因为这条路,只会令我们慢慢淤塞,直至死亡。

“小小,我会请调到F市电视台去接任台长一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准备好和我一起去办理我们的离婚手续。”

宁清晓的手在冰冷的镜面上沿着他的轮廓滑下,风呜咽着,雨终于倾泄而下,镜面上的那层柔柔的雾气在宁清晓的指尖下落出了道清晰的轨迹,光线透进来,宛如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些东西你就是到了天荒地老也不会忘记,但,怎知心里的那点东西总被岁月磨去轮廓。

——宁清晓

“苏雅,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拼图?”

“因为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幅图,生来就有缺失,我们在成年之后,把这些缺失一块块地拼进去,以弥补生命的裂缝,当然我们不可能找得到每一块,但我们要尽可能地让它完整。”苏雅拿着模块,把它联进去。

冰冷的风钻进女孩的衣襟里伴着树林里鼓荡出的不知名的嚎叫,女孩蜷缩成一团,她明明已经把手指从一数到一百数了几百遍,但是地上连一个影子都没有,每分每秒是那么的慢,女孩把头埋入了臂弯,像是被人拥抱着,保护着。

忽地头顶被人轻轻地抚摸了下。温柔淡雅的味道让女孩一下子抬起头来。

“涛哥哥,涛哥哥。”女孩忍了好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上少年的手背。

小男孩长成了翩翩少年,迎风而立,他对女孩说:“走吧,我们顺着星星走出去。”

这个在十五岁就已经令所有的成年人赞叹的男孩,身上有着一种难得的稳健和平和。

漆黑一片的密林,男孩和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黑暗中一声声响落在女孩的脚边,女孩惊得好像一头小兽,身子颤抖着,“我不怕,涛哥哥在,我不怕。”

少年扶着她,手轻拍在她背上,小心而温柔地呵护着,他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她,微笑写在他的眼睛里:“小小,看着涛哥哥的眼睛,涛哥哥会保护你。”

他始终背负着这个承诺,一直以来,他始终如当时所言,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承受所有从不背离。

回忆如此的甜美,甜美得醒过来时心底都回荡着一片绵绵的温柔。

时间推移向前,一身白衣万点杜鹃中翩然飞舞的女孩;从背后用水笔画他脸的女孩;欢笑声中用手帕一点点给他擦拭的女孩;并肩赏月要他背她的女孩;悄悄往他的寝室里扔石头,远处听到门卫的脚步声,转身便跑的女孩;看着他涟漪轻轻流动,轻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带着初识的情爱,藏着一生一世的女孩……

过去种种仿若拼图一般在眼前一块一块地拼起来。

时间推移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这些图渐渐地将她引向了一个黯黯燃烧的黑洞,她不能进去,她感觉得到那种恐怖,愤怒和无边无际的伤心,在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醒了,挣扎着想要破茧,越逼越近,它想要把她拽进去,也许只要她闭上眼睛,只要她有一点倦意,她就要跌进那个黑洞里。

宁清晓在咨询室里踱步,倦意如一床绒毯,铺天盖地围住了她,她不可以睡,她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

苏雅把最后一个模块嵌进去,纹丝密合,匹配无暇。她兴致勃勃地举起拼图对宁清晓说:“好了,清晓你看这幅图完整了。”

一座红色的大门,婚礼进行图。

宁清晓跌进了梦中。

宁清晓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上前,前面是一座红色的大门挡住了她,她在门外徘徊着,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灼,忽然一股很舒服的凉风涓涓地流淌过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本能地迎向这股清凉,风是从门后吹来的,宁清晓终于推开了那扇红色的大门。

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不断地冲击着她,她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的嘴巴在不停地张合,随着她的动作,宁清晓感觉到了尖锐的痛楚,就像是有一把刀从她的心底里刺了出来,把心分成了血淋淋的两瓣。

她低下头,却看见一片粼粼的刀光,刀柄攥在她手心,大半的刀身已没进她的手腕。她怕极了,怕到拔出刀片,眼前一片血雾。

手腥红,鲜血不断地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身上的衣服。

手腕像一截残骸。

愤怒而嘈杂的声音企图穿破她脑海中的浓雾,她把它们统统都关在了外面,所有声音渐渐隐没,凄厉的嘶喊,呜咽的□□,没入了背景,一切都将消逝一切都将沉默。

“小小,如果你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唯一听到的,只有这个声音。

手腕静静地伏在胸前,它莹白如玉,然而一些暗红的颜色渗进了玉里,丝丝缕缕,像是杜鹃泣血。

人们常常会问生命中发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命中注定?这是一个永久的无法破解的关于命运和意志的问题。

——宁清晓

他清减了不少,清湛如星的眼睛却透着亘古不变般的宁静和清浅,他坐在病房里很久,女孩手腕上凝成的血痕,像一道划在心尖的伤,不能痊愈。

他问她:“小小,是不是我娶了你,你就能有勇气去面对以后的人生了?”他的目光那么亮,放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她将下唇咬出了血印,“嗯。”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字单音。

他站起了身,摸着女孩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他说:“那就嫁给我吧。”他的气息温凉,吹在女孩的发梢上,旋绕着淡淡的凄凉。

两只天鹅交缠着颈子组合成了一个美丽的茶几,水晶的花瓶上放着怒放的玫瑰,听不完的道贺声,饮不尽的杯中酒,这一场婚宴等待已久,它盛载着众人的期许。

满目的鲜红。

柏铭涛一直在微笑,华彩灿烂的笑容让人安定欢欣,然而,在他敛眸的刹那,宁清晓看到了他的目光,那仿如山间无人迹处离落清冷的月光,生生地在宁清晓的心里炸开了一朵血红的花,瞬间他扬眸,依旧是笑容华彩,明快欣然。

宁清晓在那一瞬间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

二十多年的痴痴念记,几乎懂事之后为之情根深种的这个男人,他所有的痛都是我给的,他世界里所有最好的东西是被自己侵夺掉的,这样的爱是深情?她可以对他说,她爱他?

世界竟有如此滑稽的笑话!

新房里的鲜红,像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的血。

而后,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有“啪”的一声响起,宁清晓猛睁开了眼睛,她面前坐着苏雅。

胸口被挤压,气体一点点被吸出,她的声音说不出的沙哑颤抖:“你对我使用催眠术!”

她的脸苍白,浓浓的眼睫颤动如风前飞絮,幽幽的眸中跳动着燃烧的火焰,眉宇间结出一层红色的薄冰:“苏雅,你可以正式跟你的职业前程说再见了。”

苏雅的声音惊人的平稳,居然还带有些苦涩的幽默,“想吃煎蛋饼,就得先打破鸡蛋,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的专长就是修补和拼图,我已经习惯透过表面去看人,不管她的公开的那一面如何光辉夺目,但是只要她有了缺失,就会像房子上有了裂缝一样,只会吱嘎着最终走向崩溃。

“我的职责是帮助人们找到缺失或者隐匿的部分,帮他们放回原位,拼出全图,组成一幅全新清晰的图案。

“清晓,我不会跟你玩智力游戏,我也不会拿你的健康来和你兜圈子,不管你爱不爱听,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某种途径突破你的设限,是我的头号要务。

“而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因为那意味着我的下一个病人离崩溃又近了一步。”

宁清晓的瞳孔猛然收缩了,片刻,她点了点头,“好,你可以告诉我你拼出了什么?”

苏雅拿出她一沓的病历,“从你第一次住院开始,这三年你一直很频繁地入院治疗,而在最近的三个月,你没有入院,因为你丈夫没有在你的身边。”

苏雅看着宁清晓脸上难以形容的震惊,她的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个怪兽,但是她却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

苏雅凝视着她,平稳的声音继续往下说:“你利用疾病,逃避和他发生亲密关系,你一直反复地自我催眠,你的病,以及随之而来的频繁入院,是你不能获得一段真正‘婚姻’的原因,这样,你就用不着去面对那个真正使你把你丈夫推开的原因——你不要这段婚姻!”

苏雅几乎觉得自己要死在那样锐利的目光下了,她的眼眸幽沉,凌光点点。嵌在胜雪的肌肤上,映得人惊心动魄,竟不似凡间众相,倒像索命的炽艳鬼魅!

宁清晓一字一顿:“你怎么敢这样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苏雅平静地回答:“清晓,我叫苏雅,但我的朋友们都叫我雅蒂,柏铭涛在英国就读的两年,我是他的校友。”

苏雅的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她早就清楚地知道这场谈话将会无比的痛苦,但是此时她真切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最冷血的动物,但是她仍旧得把所有的牌打开,这几乎算是孤注一掷。

“我的父母都是优秀的心理学家,我在智力和知识上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会走路的百科全书,我从小就分析人,我是一名天生的倾听者,我对人性认知的真相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意图。每个人都想要‘某些东西’。没有一种关系可以完全的无私。

“生存的艺术在于,判定他要的是你所能给的,还是你所不能给的。

“而柏铭涛是一个例外,他总是在照顾别人,他对别人的痛苦从不漠视,因为他在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有缺憾,他永远无法忘记这种感觉,他帮助人的动机仅仅是,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少承受,甚至不要承受到同样的痛苦。

“清晓……世人皆以为世上万事最悲悲不过求不到,却不知求不到又何敌不能求。

“不能求父母之爱,不能求挚爱之情,这世间于柏铭涛皆是不能求!”

眼泪顺颊而落,宁清晓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柏铭涛一直以来都在扮演你们分配给他的角色,哥哥,保护者,你们的依靠,安全囊,可是这还不够,你们的标准一直在改,你们习惯把他看成供给者,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一切,你们要他从哥哥变成丈夫,你们用他来填补你们生命中所有的裂缝。”

苏雅的声音断了。

宁清晓再也忍耐不住,伏身痛哭。

苏雅心中一阵苍然,半晌才继续道:“柏铭涛真的很能忍痛,那一年他在打工的地方被人撞倒在地上,当时他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到医院去我们才知道他脚骨裂。

“他一直坚如磐石,他习惯照顾所有的人。他真的很好,可是在他很好的背后我们真的知道真相是什么吗……”

“我……不……我……没……办……法……我……很……多……次……放……我……”宁清晓口吃得厉害,整个人都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震颤。

即使宁清晓的话如此的语无伦次,但是这些破碎语句后面的撕心痛楚和深重的悲伤迷惘,苏雅还是能深切地体会到,她浮现出矛盾的同情之色,她的语气放软了许多。

“我知道这会儿很难。”她安慰地喁喁低语,“但是,清晓,你尝试过,然而那最终却没有使你们任何一个获得幸福,你和柏铭涛都不是牺牲品,你不能,柏铭涛也不能。

“清晓,完整了才能真正放下,否则即使活着,也是梦魇的延续。清晓,一个三年已经足够了,你终止这场梦魇吧。”

宁清晓,安静地蜷伏在沙发上,抽泣声渐渐微弱,只剩下呼吸在颤动,身下的垫子多么的柔软,然而对于她来说都和水泥地面一样坚硬,令她无止歇地钝痛着,直到慢慢麻木,一切渐渐朦胧远去,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梦。

苏雅看着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凝视着一轮彤红的夕阳,美到了极处,也凄凉到了极处。

她拿起大衣,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旁边一块热毛巾递进她的手里,她抹了一把脸。蓝爵英俊的脸容映入她的眼睛,那双原本如同冰块似的蓝眼睛温柔得几乎让人承受不住。

“雅蒂,你说我们瞒着柏生这样做,真的好吗?”蓝爵声音里是少有的肃然。

苏雅眯起眼睛,“我们俩为了这件事讨论过无数遍,除了筋疲力尽之外,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现在我们所能想的就是,我们都尽可能努力地去解决这件事,尽可能地不让那个殉道者再把自己埋掉,这样就够了。”

见宁清晓,为她做心理治疗是苏雅一生中所做的最困难的决定,这违背了朋友之间的信任,已然越界。但是最后她仍是选择坚决果断地来解决这个问题,她不能任由柏铭涛把自己活埋。那个烂好人,无力感从苏雅的心头升起。

“艾迪,你说有个叫樊玲的女人,能让柏生真正笑?”

蓝爵吻了吻她的额头,“对,我第一看见柏生那样笑,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灿烂的笑容,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快乐,简直可以把太阳的光辉都吸走。”

苏雅斜睇他一眼,“少用修饰语,说得这么浮夸。”

蓝爵愣怔几秒,“噫”一声举起三个指头,模样庄严,“你不知道,在蓝柏蒂的时候,柏生居然监守自盗,把伯蒂之星倒进矿泉水瓶里想带走,我叫服务员去请他们进来,你知道,那个叫樊玲的女人,居然挡在柏生的前面,还对我说,英国人有一项全世界都值得学习的优点,那就是……麦克米伦式的气度!

“她偷我东西,还叫我要有气度,你有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女人!”

苏雅的手指扣在蓝爵的掌面上,她沉吟着,最终她笑了笑,“我想柏生真的会爱上这个女人了。”她轻声地说,“柏生一生都在担当,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第一次有人居然没有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居然有想去保护他的举动,柏生,怎能不爱!”

她看向蓝爵,他举着手的模样,这个本性倨傲的男人为她甘扮小丑让她轻松微笑,她拉住他的衣领,轻轻在他唇上一吻,“爱情,真不容易,对吗?”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残辉只是短短的一瞬,便又陷进了无边的黑暗,手中的相册已经无法看清了,静静坐在房间里的宁清晓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清晰地描摹着他的面孔,一遍遍回味着过去的每一个片断,那些想想就要流泪的温暖。

安静,绝对的安静弥漫在房间里,宁清晓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的。

啪,明亮的灯光涌了出来。“清晓,你怎么不开灯呢?”蓝婉华走进来。

光线明晃晃地打在眼脸上,无可回避,没有人可以回避光明。

宁清晓看见母亲的眼神有点特别,她掩住了相册,“妈,我在复习瑜珈功里的冥想呢?”

蓝婉华温柔的手掌抚上宁清晓的脸,终于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几乎让宁清晓落泪,“等会儿我给铭涛打电话,这孩子也该回趟家了。”

宁清晓颤抖了一下,将脸贴在母亲的手心,“妈,别打电话了,等过段时间我把身体养好一点的时候,我亲自去F市接他回来。”宁清晓的回复坚定而轻柔。

蓝婉华的面容上顿时溢满了笑意,那些隐忧就像在阳光下的薄冰一下消逝了,“好,好,那你要多吃点,不能这样瘦了。”

宁清晓埋下头,伏在母亲的膝上,她柔声说:“妈,从明天起我想回原先的‘视光摄影室’工作。”

蓝婉华一下子紧张了,迭声说:“那怎么行,你身体还没好,那会吃不消的。”

“妈啊,我先试着兼职上一下嘛,如果吃不消我就不做了,你让我去嘛,医生也说找点事情来做,身体会恢复得更快一点的。”宁清晓撒着娇。

“那你自己跟你爸爸说去,看他答应不答应?”

“妈,妈。”软软的声音一个劲地叫着,叫得蓝婉华直发软,“妈,你先去帮我说说嘛,明天吃饭的时候我再求爸爸。”宁清晓仰起头看着母亲。

母亲无可奈何地指了她一下,“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都不让做父母的省心。”

视光摄影室。

齐燕抱起包裹朝宁清晓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有人问:“又是大美人的?”

齐燕点头,这位大美人才来一个星期就席卷了整个工作室,令工作室的工作氛围空前高涨,只有早到,没有迟到,只要大美人上班的那天,那办公室里连放只脚都得动作快,齐燕每天给她收花,收包裹收到手发软,今天的这个还特沉,真不知道又是什么。

她敲开门,“宁小姐,请你签收你的包裹。”这位大美人抬起眼睛,睫毛刷过淡色的瞳,齐燕看得目不转睛,一个女人美到一定的份上是男女通吃的。

宁清晓打开包裹。

“啊,最新款的摄像机,宁小姐你前两天还说要定这款的,但是国内没货。”齐燕惊呼。

宁清晓淡淡倦倦的眼神,“齐小姐,谢谢你送包裹来。”

齐燕不由得一阵脸红,“我出去了,宁小姐。”

包裹里还有个小盒子,宁清晓揭开盒子,上面毫无悬念的是片红色的叶子,下面有几张照片。

宁清晓的眼光细细密密地罩在照片上,投射出一片光华。

这个时候背后扬起了些许的风,将宁清晓披着的长发吹起,乌黑的发丝在风中四散,仿如一个瞬间碎落的梦。

原来柏铭涛也会有这样的微笑。

那么明澈,那么灿烂。

不再适度,不再疏离,没有落寞,。终于不再有落寞了吗?

那丝丝缕缕缠绕着的……如此的温柔,如同阳光下的溪流,闪动着无法言喻的光亮。

螺旋楼梯的台阶下,南津渊身着银灰色的休闲西装,静静地抬头凝视着阶梯上的那一抹蓝影。

电话在寂静中响起,宁清晓惊梦的眸光扫出月华的清冷。

“我说过,宁宁,我赌柏铭涛一生中,会有一手出错!我跟他赌的是一辈子!”

绝色的容颜宁静清雅,波澜不生,“宁清晓这一生,始终都爱柏铭涛。”

轻柔的语声响在南津渊的耳畔,美丽得像一个梦。

他放下电话,哑然失笑,他仰头望望不远处天空尽头的一抹流云,璀璨的笑容仿佛是从阴霾的云层上射下来的阳光,让人难以直视的耀眼。

“宁宁,这是你第一次和我对话!”

莫砾走进南堂的时候,南津渊正在懒洋洋地擦刀切菜,他懒洋洋地对莫砾说出了第一句话,沉着而轻柔,“银翼,你也不容易,这我理解。”

他点了根烟,叼着,蓝色烟雾徐徐升空,勾勒出一个一等一致命的男子,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从他的眉头延伸到鬓角,他手指的关节非常突出,像丛林中的野生动物,从贫民窟一无所有的南津渊到雄踞一方的暗势力南堂,这是一头饿狼。

“但是我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想救方小姐,代价很重的。”

菜刀在南津渊手中转动着。

莫砾有一双很适合隐藏秘密的眼睛,明明那么清亮,却又一眼望不到底,“南堂主,有什么话请直说,能付出的代价我一定付……”

“付”还在齿间,刀已经压在了喉咙。

刀锋是冷的,血是热的。

凝视间,一片猩红顺着菜刀滴落,南津渊的嘴唇却还在微笑,“在南堂,代价只有一种,就是把一个人从物理层面上消灭,最简单也最有效。”

就在这一刹那,那吊儿郎当的人仿佛从不存在,莫砾全身每一处皮肤下都蕴含蓄势待发之气,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豪情,激得南津渊热血沸腾。

“有意思。”南津渊收回刀,慢条斯理地刮剥案板上的鱼鳞,他懒洋洋地把烟扔进角落,充满力量的精悍身形,极黑的眼睛,强势而灼烈,一举一动都有着刀锋一般的狂意。

“银翼,我一直想看看你真正的实力,我跟你做笔买卖,下周外交部沈部长家会举行宴会,我希望樊玲能到场。至于方小姐,她是想虎口脱险还是拔刀见血,我这次都不知道,我给你们15天的时间,能跑哪儿跑哪儿,后果自负。”

不可想像这个致命的男人今天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比较起来的话,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令人“如沐春风”。

一阵沉默,莫砾清冽的声调中透着些许的不稳定:“成交。”

沈家盛宴,上座之人皆是B市内顶级的官商望族。

沈家宴会那天,若能手持一份请柬向朋友说 “我要赶去沈家参宴”已然是成功的象征。

宁清晓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盛宴了,这样的场合历来都是豪门恩怨、是非黑白争相议论的好地方,耳边丝丝语语,听不胜听。

她纤细的手垂在身侧,坐姿温文端正,偶尔用手轻捏一下衣角,面上不露半分痕迹,旁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话语在围绕她时,她浅浅一笑,垂首含颌,疏疏淡淡的越发透出清越的光华。

“呀,方家小七也来了,这几年她倒是长她母亲的脸了,什么场合都少不了这一房的。咦,她身边的那女人是谁?”

宁清晓的眼睫轻轻一颤,像花瓣上惊起的一只黛蝶,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滢光潺湲如水,冉冉地对着下方的身影倾落。

纤巧的腰肢,撑起了一副完美的骨架,裙幔款款垂落,她面上的神情舒展生动,带着一丝顽皮,像一只灵动的猫,她的笑容清爽自然,宁清晓觉得那笑容就像一道弧光,无论什么样的阴影繁杂在那道弧光里一律便可以变得明朗而简约。

所谓浮华,所谓光彩,在这弧光里都折去了颜色。

宛如湖水,心宇清澄,霎时间便辗碎了所有的绮丽。

浮生一梦忘七世,梦里浮生几轮回。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会爱上的类型。

他们能够相处融洽,他可以对她宽容大度,但永远,也无法爱上,永远也无法给她所希冀的那一种爱。

这是一把错的钥匙,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是错的,只是不肯承认,也不肯换。

其后的纷纷扰扰,尽不入她眼底,只在倪森被带走之后,沈部长的脸色沉了沉,他闲闲地说:“方家小七越大越有出息了,恩怨都闹到我这里来了,她身边的那个女人又是谁,要是跟这案子有点关系的,也一并请去调查好了。”

一个有权势的人,是可以牺牲掉一些旁人来消心头之愤的。

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是莫大的谬论。

“她身边的女孩叫樊玲,”众人皆是一震,竟然是蒋上将开的口,“我跟她聊过,不像是会和这案子扯上关系的人。”廖廖几语,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只要在政坛上有点阅历的人,自然晓得这几句话的分量。

有心人不由悚然,这方小七不一般啊,身边随便一个人竟然都能和蒋家扯上关系,倪氏水深,这七姑娘也非常人,商场宦海皆都深不可测,观望,这局面还是观望为上!

当时的宁清晓仅是心中微微一动,她并没有太在意,也无心去在意,直到后来她才发现。

命运的□□早在人们的后知后觉中安排了一切,那些预谋已久的拐点,逆转了所有的人。

蓝婉华走进书房,宁介棠正提着笔在纸上写字,微微的墨香弥漫在房内,毛笔在纸上滑过的声响,令蓝婉华无端地心慌意乱。

“老宁。”她把沏好的茶放在他手边,“我觉得还是把铭涛调回来吧。”这句话盘旋在她心头几天了。

宁介棠把笔放置在一旁,端起茶杯,“你还是在政办工作的,那些流言蜚语你也相信?”

“我不是相信,只是铭涛反正也是要回来的,不如早点回来,少点事端也好。”她婉转地说。

那些流传在B市内的细碎的传言,恰到好处地暗示,明里暗里的刺探令蓝婉华莫名的心惊,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她觉得事情远远没有宁介棠想的那么简单。

宁介棠拿下了白瓷茶杯盖,垂下眼喝了一口水,“他在电视台的工作才开展起来,据说成效还不错,你调他回来,有什么由头。”

蓝婉华听出宁介棠语气中的慎重。

“最近经贸委有一个会议,涉及一些敏感问题的协商解决和一些有争议策略的重新议定,老郑正为这头疼,铭涛这几年不是一直在从事经济类的工作吗?”蓝婉华斟酌着答道。

宁介棠沉默片刻,淡淡道:“调之前先知会铭涛一声。”

蓝婉华松了一口气。

宁介棠在蓝婉华出去后看向纸上所写的四个大字“动心忍性”,这四个字,在柏铭涛刚刚学会认字的时候,他就教过他,他对他说:“无论多深沉的情感,最终都要蜕变成力量的自制,身为男子,无时无刻省身正己心怀天下——动心忍性!”

他没有让他失望过,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担当。

宁介棠嘴角露出一丝骄傲,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这个年纪,除了女儿的幸福和儿子的成就,还有什么更值得快慰的事呢。

蓝婉华放下电话,人像是被抽了一闷棍似的,铭涛的调令竟然被压在了广电厅!这怎么可能,她是特意打了招呼的,调令要直接下达到市电视台,而且她有一种此事极需快刀斩乱麻的感觉,所以在行事之前她并没有按老宁所说的知会铭涛。这怎么会被压住了,不可能,除非……种种思虑在蓝婉华脑海里纷至沓来,那些散落的传言如珠子一般于此时此地被这一压串了起来,蓝婉华顿觉惶然。

“老宁,老宁。”蓝婉华乱了。

相比较妻子的慌乱,宁介棠倒显得格外的从容,他语气平缓:“铭涛才去市电视台,不到一年做出的成绩就很可观,F市有心把调令压下,这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要小题大做!”

蓝婉华简直没法解释她的惶恐,她倒真希望是自己神经质了。

“之前我叫你知会铭涛你知会了没有?”

“我……没有。”蓝婉华小声地答。

“现在直接拨一个电话给铭涛,听听他怎么说。”宁介棠的目光闪动,黑眸里是岁月沉淀的深谋远虑。

电话在响了几声之后接起,“妈。”是柏铭涛的声音,温和而沉毅。“您和爸身体还好吧?”

蓝婉华面上一缓,语气适度的柔和:“铭涛,我和你爸都还好,你最近怎么样?看天气预报,现在雪雨比较多,你自己得多注意。”

“我知道了妈。B市早晚温差大,您和爸小心加衣,最好叫爸少喝点茶,那会影响他的睡眠,还有清晓,我给她买了几本摄影方面的书,过几天就寄到。”

宁介棠靠在椅子上,气度愈发怡然,蓝婉华瞄了他一眼,自己都已经觉得自己可笑了,她和儿子说了老半天,临挂电话的时候,她顺□□代了一句说:“铭涛,经贸委的调令已经到广电厅了,估计明天就会到达市电视台,你准备一下,回来吧。”

对面沉寂了,好一会儿铭涛的声音才从电话里传过来:“妈,我决定留在F市工作,具体的情况我会回来跟您说明。”他的语气很是慎重。

蓝婉华的那经过风霜打磨过的手颤了颤,随即握紧了电话,“铭涛,你的这个决定是工作上的考量,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她问得艰难,“是不是和一个叫樊玲的女人有关?”

“妈,所有的事都等我回来好吗?我会跟您交代清楚的。”

蓝婉华为他恳求的语气而无措,然而在此之外,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令蓝婉华心寒,太寒冷的东西总会逼得人不由自主地想逃开。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你赶快给我回来就是了!”蓝婉华急急地挂断了手中的电话。

短短一个电话,宁介棠的状态已经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拿起电话,亲自给F市的林市长致电。

宁家的氛围越来越沉肃,简直就如同外面纷飞的大雪,云层厚重,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傍晚宁清晓的车开进大门,很意外地看见一辆车停在门口,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大门里走出,身形修长优雅,宁清晓与他对视了一眼,宇阳,那种派头和气势没有人不认得,她看到那张俊美的脸,因下颏冒出的短短胡茬而显出落魄的青色,眉间的苍冷清晰如刻,他的目光掠过宁清晓,衣袂一摆,人已进车内,车相擦而过。

宁清晓看着他的车影远去,突然一激灵,一声怒吼像雷霆霹雳般的从屋里炸开,“这个孽子!” “砰”的一声,某种物体碎裂的声音响彻厅堂。

宁清晓旋风般地推开门,宁介棠白色的眼仁中血丝怒张,掌上的青筋绽出。

满地的狼藉间杂着散落的照片。

蓝婉华看到宁清晓,顿时一惊,“清晓,都是碎玻璃你别过来。”她蹲下身慌乱地捡起照片。

宁清晓眼中泛起涟漪,有些无法压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将要破溃而出。“妈。”她开口。

“铭涛接到了调令,两天内就会回来了。”母亲像是一下子乱了方寸,她迅速地截断她的话头,眼眸中水光憧憧。

“你吃饭了没有,妈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蓝婉华匆匆走进厨房,她的身影有些佝偻了。

“清晓,爸爸会把一些事情处理好的,你要相信爸妈不会让你受委屈!”宁介棠眼神像坚固的基石,他的语气绝无转寰。

父母的目光让宁清晓无法言语,她低头坐下吃饭,尽力地咽下母亲为她精心烹制的饭菜。

这夜,宁介棠的房里通宵亮着灯。

从门里传来的踱步声像是铁砂石一样,将长夜打磨。

暗房里,宁清晓从液体里夹出底片,她看着它发呆,直到底片和夹子一同滑脱直击到液体中,她才自怔忡中清醒,她忍下叹息,打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她站在安静的马路旁,听见自己的衣袂在风中翻飞的声音,她清静安宁的眼淹过深浓如水的倦怠。

这个世界如此广宽,而她却被困在这里,不知何去何从。

车道的马路,偶尔的刹车声,间或的一声鸣笛,宁清晓望过去,身前,一米之外。人头涌动的潮流中一个男子悠然而立,她看见他的头发他的肩膀,他被光线逆着制造出的一层清浅的光晕,这一刻,像是宁静的水流过,又像是那些凝固了的时间……

“涛哥哥。”她怔怔地矗立在那里,他径直走到她的跟前。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长胖了点。”他笑着说,光流过他的脸,一点点绘出他的眉目,深邃的眼睛,温暖的笑容,额前的几丝黑发随微风轻轻浮动,他现在的笑容真是好看,宁清晓心里霎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

咖啡室。

宁清晓端起咖啡,慢慢地喝着,手腕上的玉镯碰到杯壁,轻轻作响。

“小小,雅蒂让我向你道歉,她伤害了你,在这一点上她难辞其咎,她还让我转告你,她说,没有人能够不喜欢你。”柏铭涛的语气里有一种慎重的歉意。

“想要吃煎蛋饼,就得先打破鸡蛋。”清晓的声音如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河,“她是一名很优秀的心理医生,涛哥哥,你和她在英国是怎么认识的?”

“超市,英国的泡面很难吃。”柏铭涛微笑着。

清晓怔了一下,“不是有奖学金吗?”

“奖学金总归有限,留学生们都很拼命,我也有念不过别人的时候啊。”柏铭涛笑道,语调轻松。

清晓低下头,轻轻地交叠着手问:“你们当时还勤工俭学?”

“那是和蓝爵,我在打工的时候认识他的,当时他还不是雅蒂的老公,那段时间,我和他有时候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害得我在上课的时候都差点瞌睡,”柏铭涛唇角上扬,“那个时候蓝爵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无论多么糟糕的过去,终将过去。等着某天,我们笑着缅怀。”

他们彼此对视着眼眸。

清晓的脸孔更为雪白,有如梨花瓣上的新雪,她哑着嗓子:“涛哥哥,你从来都不说……你从来……”

他成功地把自己掩藏在“坚固”的后面,没有人,甚至她也不曾去探过坚固背后的究竟……

她不知道……

原来以为承诺足以相伴,却不知相伴需要缘分,原来以为缘分近在咫尺,却不懂咫尺尚有天涯!

柏铭涛清和的声音传来:“小小,人若想站立靠的一定是自己的双腿,怎么辛苦也总归是自己要走的路。”

“涛哥哥,”宁清晓滴泪的眼睛映衬着飘渺的笑容,淡丽中带有迷茫,“其实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对吗?”

柏铭涛扶着她,手轻拍在她背上,他温柔坚忍的轮廓在亮光里显得柔和,“你是我妹妹,妹妹不一定最了解哥哥,但妹妹……一定最心疼哥哥。”

晶莹的泪终于自眼角落下,宁清晓的眼泪,落在了柏铭涛的肩上。

三十一年的生活如同一条缓缓的河流,她以为自己把真实藏得很好,很深,她以为他不知道,又庆幸他不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他却什么都知道。因知道而宽容,因知道而包容,而她凭着他的包容,把他困住了这么多年。

是的,她不愿放手,她不想放手,她舍不得放手,这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怎么放得了手,三年的婚姻,她任自己的心灵和身体走向崩溃,她宁愿不去正视她的问题,因为她知道,一旦正视,就意味着别离。

她一直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这一次不行了,他太寂寞,也太冷清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就不是她的……

宁清晓终于抬头,冰莲的眼眸灿亮,清妍纤尘,她字字温柔如水,字字坚决如铁:“涛哥哥,有一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可我一直都没有勇气,涛哥哥,小小不想要这段婚姻。”

清晓和柏铭涛不多时就到了家门口,正对着的落地窗处透出微微的光线,雨色中一半黯淡一半寒冷,他们默默地站了一分钟,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宁介棠和蓝婉华正坐在大厅,他们看到两人齐齐走进来的身影,皆是一愣。蓝婉华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来:“你们回来了,好,一起回来了就好。”她扯了扯面沉如水的宁介棠。

宁介棠胸中满是戾气,却强制地压住,“铭涛,你跟我到书房来。”

宁介棠打量着儿子,他坐立的姿势中都隐隐有种风云万变磐石却不移的坚毅,父子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宁介棠舒展身体,取出一份文件,说道:“你该知道最近郑伯伯在主持经贸委的一个重要会议吧。”

柏铭涛抬头看向父亲,一时间有点惊讶,他没有想到父亲的话题竟在这里。他沉稳地回答道:“知道。”

“这次把你调回来主要就是协助他的工作,你看看这份文件,这些问题很是棘手啊,你最好这几天赶快就位,尽快掌控局面,争取协助郑伯伯把这个会议开圆满了。”

柏铭涛接过文件,“爸爸……”

“你的话缓一缓再说吧,还是你已经在电视台被消磨得脑海里只有风花雪夜了,连工作都可以为之让步!”沉静使发问所含的严厉达到了一定强度,宁介棠才沉稳地往下说道:“她连你接一个会议的时间都等不了?”

柏铭涛被这句话激得全身的毛孔收缩,却也让心里燃烧出一丝希望的火花,他急忙摇头:“不会,当然不会。”稍稍一顿后,他眉宇间的温和儒雅融入了几分柔和,他轻声道:“她会等我。”

宁介棠只感觉到青色的脉管在掌骨中一蹴一蹴地跃动,烈火烧灼着肌肤,他将头靠向椅背,轻阖上双眼。

“那还不赶快去工作,这次做出点成绩出来,不要再让我丢脸了。”

宁介棠年过五旬,从来气势摄人,而此刻他叹然般的声音,稀疏花白的头发巍巍颤动,只显得老迈癯弱,柏铭涛捏紧了手中的文件。

“爸爸,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他希冀地看着父亲,“爸,等我完成它后,您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好不好?”

宁介棠眯起眼睛看着儿子的背影,那眼角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冷酷。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看似温和,实则坚毅,此次他竟能把他母亲亲自派下的调令压了半月之久,他这一手运作得漂亮,他对布局摆阵有着审时度势的掌控,他的态度中已然是义无反顾!

宁介棠心如明镜,晓以大义,剖析厉害,动之以情,施之以压统统都是无用功了,要瓦解他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势头,必须在一个点上准确地一击。

严责一人,威加三军,这是自古以来的治军之道!

客厅里蓝婉华的问话格外的小心翼翼:“清晓,铭涛去找你说了些什么?”

宁清晓踌躇地看着妈妈的脸色。

“妈,其实无论怎么样,我和涛哥哥都是一家人啊,他再怎么变也是我哥哥。”

清晓的话听得蓝婉华心惊肉跳。“清晓,铭涛他有时候会犯糊涂,你可不能跟着他糊涂啊,你知道,妈妈只会认你这一个媳妇,铭涛他这辈子也只会有你这一个妻子!”蓝婉华霎那间的声音有点尖利。

清晓感到冷意如同一条细线,慢慢地由血脉流向心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妈,我已经决定和涛哥哥离婚。”

“离婚,”蓝婉华无意识似的喃喃道,“离婚?”她怔在那里,“你们要离婚?”她的脸色煞白。

“妈!”宁清晓扶住妈妈。

蓝婉华反手抓住她的手,“是铭涛逼你的是不是,他先去找你就是要你……”蓝婉华的声音从高处飘来,寒冷如冰泉,丝丝地透着凉气,“怪不得他先去找你!”

“妈,不是的,是我和涛哥哥从来就不合适。”

蓝婉华根本听不见她所说的,她又气又急,正看见柏铭涛从书房出来。

“铭涛!”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严厉,“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清晓!”

柏铭涛看着母亲,语气平静:“妈,清晓是我妹妹,我不会欺负她。”

“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是你的妻子,你和她已经结婚三年了。”蓝婉华直截了当,一针见血。

柏铭涛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妈,我和清晓这辈子都只可能是兄妹。”他的眉眼沉定,誓无转寰。

蓝婉华语调中的愠怒已经不能自制,“铭涛,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已经了解过了,那个叫樊玲的女人根本是乱七八糟,她跟人同居过,在临结婚的时候因为破产被自己的未婚夫甩掉了,她千方百计地来缠着你,谁都知道是什么目的!她根本就无耻!”

“妈,请尊重她,她是我挚爱的女人。而且您从小就教育过我,对任何人的评定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耻辱和愤怒在蓝婉华的脸上呈现:“爱,这叫什么爱,不顾世俗的伦理道德,不顾父母亲人的感受,不顾自己的前途未来……不顾清晓这么多年对你的深情,你,这样就是爱?”蓝婉华的眼神里有质问、有失望、有愤怒,更多的是浓浓的伤心,“铭涛,你太令我失望了!”

蓝婉华这句话,像是掴在柏铭涛的脸上,他偏过头,深深地呼吸着,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目有些泛红。“妈……”

蓝婉华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走进卧房。

宁介棠摘下眼镜,眼角因为镜片架而留下了一点红痕。这样的宁介棠,看起来更有几分苍老。

宁介棠黑眸暗敛,铭涛被他支去参加经贸委的封闭会议已经好几天了,然而事情却毫无突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软硬不吃,巍然不动,像是卯定了他宁家。

他看过她的论文,品略过她的策划,好一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女人,想必她是下定决心和他宁家赌这一把大的了,她不会放过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宁介棠狠狠地把眼镜搁在了桌面上!

他不会让她的妄想得逞!

他也断不能容铭涛因一时的纵情,坏了他自己多年的奋战所得。他的前方还有无数艰险,也将创造更辉煌的巅峰。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相信铭涛不会忘记他自己的男儿之志。

屋外传来清晓和妻子细碎的语声,宁介棠步出书房,清晓和妻子正坐在沙发上,妻子憔悴和疲惫的面庞,令宁介棠的心一揪,怒火从心头上涌。

而宁清晓,这个傻孩子,为了铭涛什么傻事都愿意做!

“爸爸。”清晓从沙发上站起来,她难过的表情让宁介棠忍回勃发的怒火。

“清晓,你不要随着铭涛胡闹,你和你妈妈干脆去K市散散心,等我处理完了这件事情你们再回来。”

“爸爸,我和涛哥哥不是胡闹,我们俩真的是已经想了很久,我们试了三年,爸爸,我和涛哥哥只有兄妹缘,你们让我们离婚吧,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了。”宁清晓恳求他们。

蓝婉华倒抽了一口气,她的唇颤动,“清晓,不是我们为难他,是铭涛在为难我们,他要把这和和美美的一家拆散,他把这家搞得鸡犬不宁!”

宁清晓柔软的睫羽遮住了眼帘,她的音色几不可闻:“爸妈,其实没有我该多好。”

这句话劈得宁介棠和蓝婉华一脸青灰。

“清晓,你在胡说什么!”蓝婉华一把抱住她,像对一个易碎的瓷器,“你可不能再犯糊涂……妈说过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

“妈,那涛哥哥呢,我占了他的亲情,我霸了他的爱情,我让他有亲而无名,有爱而不能,妈,你叫我拿什么去爱涛哥哥,他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是因我而起,说我是他这一生的梦魇都不为过!

“爸,你们为什么不站在涛哥哥的角度上去想一想,他能够不恨我,依旧这么爱护我需要多大的心胸,为什么你们还要为难他来爱我,他今生今世不可能爱我,来生来世只怕最好也永远不要再遇见我!”宁清晓第一次大喊出来。

这种深切的沉痛震动了蓝婉华,让她迷惘而震惊,却又不由自主为她的哀伤而痛楚。

“你这傻孩子,你都在想些什么呀,你涛哥哥怎么会恨你,他从小就最心疼你……”蓝婉华抱着她一迭声地安慰着。

“清晓……”宁介棠的话还未说出,柏铭涛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沉如渊泊,他走到父亲的面前,他竭力控制着,房间里一片一片地静了下来。

“爸,事情因我而起,你不要再动她!”寥寥数字里,有着莫能抵御的悲愤,他看着父亲,一种伤痛到极点的静穆从他的身体里透出,“爸,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父亲骗他,父亲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光线里,宁介棠和他正对着,他们彼此都能看清楚对方的每个表情和每条肌肉的动静。

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态度,就像是一场赌局,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底牌,毫无悬念,却不减压抑。

“铭涛,我告诉你,只要你执迷不悟一天,我就会对付她一天!你及早给我悬崖勒马!”宁介棠的眼神像秃鹰,他一字一顿,话音里充满了警告和压力。

“爸,为什么你一定要我保存这段婚姻,一段让两个人都不幸福的婚姻到底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为人父母不就是希望子女健康幸福吗,为什么要用其他的东西来阻碍我们获得幸福的机会?爸,我和小小的婚离定了!”

“你给我闭嘴!”宁介棠厉声喝止,目眦尽裂,“离婚这两个字你永远都不准再提,你要是敢再胡闹,我就和你脱离关系,断绝父子之情,天涯海角永不再见!”宁介棠的话斩钉截铁。

柏铭涛脸上的血色褪尽,眼睛越发显得深黑,看上去像两水深潭,沈静幽暗:“爸,我们无名可断,我不过是宁家的女婿,裙带尊荣的受益者。”柏铭涛的声音在房间里振荡。

一记耳光重重地击打在柏铭涛的脸上,柏铭涛的嘴角渗出血丝。

“爸!”宁清晓惊叫。

“老宁!”蓝婉华慌乱的声音。

宁介棠胸膛起伏,面上的肌肉抽动不止。

柏铭涛弯唇而笑,笑容惨痛,眼角似隐泪光,“爸,你从来就没有好好看过我们,如果你有好好看过我,看过清晓,你就会知道,三年的婚姻把我们耗成了什么样子!

“你看看清晓,爸爸,她还是小小吗,她背负着你们的期许,为了完成你们的心愿,她嫁给了我,可是她把自己囚禁在心牢里,她任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走向崩溃,你们知不知道她每周都要去看心理医生,你们有没有看到,她已经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

“她从小就骄傲而完美,她这一生可曾要过有瑕疵的东西,即使她爱我,她也不会屈就!

“为了这段恩情,为了所谓的报恩,爸爸你还要让我们牺牲到什么地步!

“活着的人不比死去的人更重要吗,活着的人快乐不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吗!”

宁介棠一头的青筋疯狂地跳动,他抓起桌上的杯子直砸了过去,他咆哮着:“滚出去,你现在就立刻给我滚出去!”宁介棠高昂的声音突然中止,他斜斜地倒了下去。

宁清晓的眼前恍惚一片白光,所有的声响都飘入了耳里,不住地打转回响,那么远,那么近,那么的不真实。

医院的长廊里,柏铭涛一直依墙站着,从宁介棠推进急救室到送到特级病房,他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宁清晓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一阵阵地发紧,她的手臂环住了柏铭涛,两人的头抵在一起,他们就一起这样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只是站着。

五天来,直到父亲脱离了危险期,母亲都一直拒绝让柏铭涛踏入病房。

他们这样的惩罚,何其残忍!

“嘎……”病房门拉动的声音,柏铭涛一下子立起了身子,“妈。”他灰白的嘴唇里吐出不稳的气息,眼神里露出微微的希冀。

蓝婉华的眉目间尽是疲态,她的语气黯然:“铭涛,我和你爸不想再跟你争执些什么了,我们都累了,你进去,你爸爸有话对你说。”

柏铭涛走进病房,他看着病床上的父亲,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手无力地垂着,他的鬓边全都花白了,手上突起的青筋和老年斑隐约透露出衰老,他看着柏铭涛,瞳孔模糊,像浮着一层白蒙蒙的雾,他那锐利如锋的父亲……

柏铭涛蹲在了父亲的面前。“爸爸。”他低着头,声音很轻。

宁介棠的眼神浸透深深的疲惫,“铭涛,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定要离婚?”

病房寂静,柏铭涛抬起头,远处云层厚密,天空里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花,他极目远眺也望不到她的所在,但是他答应过她,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她的身边。

“是,爸爸。”

宁介棠缓缓地合上眼睛,不可挽回地合上去,像一张无情的幕布。

“你走,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宁介棠的儿子,你和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一行清泪自柏铭涛的眼角处渗出,那液体牵出一条透明的轨迹,一路滑入领口。“爸爸,”柏铭涛极缓、极沉的声音,“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的儿子,不管你怎样对我,你都是我的父亲,爸,妈,如果可以,我绝不想让你们难过伤心。”

蓝婉华再坚强也顶不住了,她的泪水迅速涌上眼眶,她掩住嘴,不忍心再多看柏铭涛一眼。

两周后宁介棠出院,柏铭涛和宁清晓办理了离婚手续,手续办得很快,在双方态度都很坚决的态势下,再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然而就整个上流社会而言,他们俩的离婚所引起的震荡,造成的影响波动,实在不亚于一场地震。

这一天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的雀跃,昨夜里余留下来的雪花,细碎地点缀在地面上,好像铺上了一层光翼,一向寒冷的B市,总算有了一丝轻暖。

柏铭涛整理着衣物,清晓在一旁像小猫一样捡捡看看,“这件不能带走,这是我第一次获得摄影奖的时候你穿的,还有这一件……”

柏铭涛扬脸迎向清晓,他抱手而立,好笑地注视着俏皮的她,自从办理手续之后,小小那些未解的心结仿佛像一团灰渣一样瞬间散开了,她重新做回了知道真相前的小小。

宛如一朵云,宁静、洁白,却又无比绚烂。

她微颤着蝶翼似的睫毛,上挑的眼角像初剪的一朵烛花,“哥,这些都是我的,不许穿给小嫂子看。”她一嗔一笑,像是浸染了月色的光华,灵气怡人。

柏铭涛只摇头,“吾家有女初长成,国色天香蛮煞人。”

清晓抿唇微笑,酒窝在双颊漾出,愈发动人,“哥你不知道小姑子代表什么吗?洗草莓要用牙刷细细地刷。”

柏铭涛不解。

“回去恶补《人鱼小姐》,小嫂子再不喜欢韩剧,这部她也得看,因为里面的为姑之道会让她有很好的心理准备的。”清晓的嘴角勾出似弧的线条。

柏铭涛听着,不禁宛尔一笑。

“哥,你不先给小嫂子打个电话吗?”

柏铭涛温声道:“我想亲自对她说。”语气温柔无限。

清晓扣紧了行李箱,“人家说女生外向,我发现男生心偏起来可也不得了。”她冲着柏铭涛浅浅一笑,“走吧,走吧。”

柏铭涛拎起箱子:“去机场前我先送你回家。”说话间,他的眼神黯淡下来,“爸妈那边你多看着点……”

门铃声叮叮当当地传来,柏铭涛和清晓相视一眼,从宁宅搬到这里不过才几天的时间,知道的人应该很少。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快递员,“柏铭涛先生吗,这里有您的一封快件。”柏铭涛签收。

他打开快件,清晓看到,他一向从容的身影竟然一个踉跄,不能维持平衡。

清晓一手搀住他,她看见他手中的那张红色请柬。

“蒋震,樊玲喜结连理,于2005年4月18日下午五时在西顿酒店举行结婚典礼,谨请光临。”

谨请中间的那两个字一团模糊,而且在请柬的上面,有一滩诡异的暗红,竟像是血。

“这肯定是恶作剧,中间的字都不清楚,而且西顿酒店就在B市,樊小姐怎么可能在B市举行……”

“她身边的女孩叫樊玲,我跟她聊过,不像是会和这案子扯上关系的人。”

蒋震,蒋上将,宁清晓捂住了嘴,她惊愕的眼神对上了柏铭涛。

柏铭涛平静的声音:“我先送你回家。”

停车场里停满了车,柏铭涛笔直地一直走过去。

“哥,你的车在这里。”清晓在柏铭涛的身后指着一辆黑色的车。

柏铭涛倒退回来,他站在车边费力地思考了一下后,才从左边的口袋里取出了钥匙,他拉开车门拧了钥匙点火,车的性能极好,一瞬间就发动了,向前滑去。

柏铭涛神情专注地开着车,前方的红灯亮,他停住车子,这是车流量最大的高峰时刻,这个区域又是市区的主要干道,车排成了一条长龙,形成了一条无边无际的车河,望不到尾。

宁清晓看着柏铭涛就那样一瞬不瞬的,像大理石雕像一般专注地凝视着前方,却恍如无物,如此的柏铭涛是清晓从未见过……她只觉得车里的空气都凝固成了浓稠的黏液,一点点地封进了她的五官。

“哥,哥。”

柏铭涛侧过视线,后面的喇叭声早已震耳欲聋,他轻敛了下眉,踩下油门。

车在宁家的大门前停下,宁清晓的手握紧松开松开握紧,她的眸光起伏跌落。

“快进去吧,要不妈妈该担心了。”柏铭涛淡淡地提醒。

“哥,爸妈的身体都不好,他们再经不起事了,哥。”

柏铭涛的眼睛如幽邃深潭,在阳光下,却不曾泛出任何光彩,“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

车子汇入了车流之中。

宁清晓紧咬着唇,唇上一行血印,她招手,坐上一辆车尾随而去。

西顿酒店的门牌很快便映入了柏铭涛的眼底,他停好车,侍应生为他拉开车门。

“先生,您来参加婚礼的吧,蒋先生和樊小姐的婚礼在西厅。”

柏铭涛拔下车钥匙,食指指甲挂过锁眼,指甲翻裂鲜血漫过手指,剧痛连心。

他踏入了酒店,长而宽阔的走道上布满了耀眼的红,十几层高的酒店,电梯一层层地攀上,底下的人影都变作了小小的一点。

“先生,西厅往这边走,请跟我来。”步出电梯,服务小姐在前领路。

橘红的灯光在走廊上连成一线,人在光影中缓缓穿行。

柏铭涛的脚步轻微而缓慢,前行几步便即停下,稍稍站了一下,脚步声再次响起,鞋底在厚密的地毯上摩擦,窸窣的步履恍如一首轻慢的乐曲,在空间里一圈圈地萦绕。

“先生,西厅到了。”服务小姐欠身相请。

柏铭涛定住,竖立着的名牌在他脸上一桢一桢地定格。

“蒋震——樊玲喜结连理。”

服务小姐偏过头,“先生?”

柏铭涛推开了那扇富丽堂皇的金色大门。

一道炫目的白色光芒随着打开的大门直射到他的脸上。

乐如满弦,铮然而绝。

柏铭涛再没有前行一步,他只是站立在那里,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双腿上,才支撑住。

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声音,“等你回来……雪化了,那样就不会冷了……”

是上个世纪,上辈子,还是好多个轮回?

我来了……

她正抬起头来,刹那,宛如精美面具上炸裂开了一道罅隙,她的衣袂水波似的颤悠不止,酒液从杯中溅出,残液沿着她的指尖滴落,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染出一抹血痕。

柏铭涛的眼前辗碎出一片乱影。

却也迟了……

纵是迟了……

我也来了……樊玲……

柏铭涛举杯饮尽杯中之物,酒液映照着眸光,岁月冰冷地流淌过眉梢,而烈酒却如此灼热,每一滴都烧进了他的心口。

这茫茫人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局残棋……

身后的喧嚷繁华已杳不可闻,柏铭涛听见自己的脚步清晰地回响在长廊中,在街道上,无数的脚步,呼吸,言语,呼喝声,他就着一个台阶坐下。

宁清晓慢慢地走近他,她蒙着薄雾的眸子湛然若水,痛从她清丽的眉眼间晕开,“哥,你靠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吗?”

“地上凉,你别坐下来。”柏铭涛还是那样端和淡定地对她微笑着说话,用他宁定内敛的眼睛安抚她的惶恐不安,就像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样,就在宁清晓的眼前,这个男子所有的苦痛,清凉的辛酸,和着他唇边微弱的笑,如墨海一般湮没进这浮华的红尘中,永远埋得那么深,却那么那么的痛。

世人皆以为世上万事最悲悲不过求不到,却不知求不到又何敌不能求。

不能求父母之爱,不能求挚爱之情,这世间于柏铭涛皆是不能求!

2月,柏铭涛远调L市,到信息部任信息局局长。

江水浴长空,一棹孤篷,世间俯仰,无语关山中,秋过梧桐。

不晓银霜染垂鬓,昨夜波声,卷起千帜雪,空付沧海中。

番外之宇阳篇

在业内人的眼里,秦川最惹人关注的莫过于他的三次跳槽,每一次都成功着陆并且达到更高的位置。而在这所有惹人关注的当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莫过于——他和宇阳见面的“十分钟”!

在那十分钟后,秦川拒绝了当时首屈一指的长城广告公司,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厚遇,加盟龙腾广告公司,与当时还寂寂无名的宇阳开始了一场为期不短的创业史。

业界哗然!

无法预计的创业未来和唾手可得的高薪厚遇,秦川的选择一反他以往的“秦氏跳槽学”!

然而时间再次证明了秦川选择的正确性和难以超越的高度。

两年后,当长城广告、华夏传媒等等这些当时称雄一时的广告公司相继被龙腾广告所吞并时,秦川正牢牢持有着龙腾广告公司49%的股份,任龙腾副总!

秦川,在骇浪来临之前,已抢先占据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制高点!

至此,秦川的职业生涯成为了无数职业经理人和规划师精研的经典案例。甚至有经理人煞有介事地总结出一套章回体版,正所谓:“嗅觉要准,定点得稳;长线持有,累计资本。跳槽之学,秦氏独门;职业生涯,到底光华!”然而境界不同,又有多少能够如秦川这般“光华”?

随着龙腾广告崛起的传奇性,秦川和宇阳的那“十分钟”更是成为了业界里最值得探究的谜团。在那“十分钟”里宇阳到底说了什么,他的话到底具有何等的说服力竟能令秦川这样一个优秀的CEO能够心甘情愿地甚至是降身份、降收入地去跟他捕捉一个在当时还非常遥远的未来?

每每问到此,秦川总是淡然一笑,讳莫如深,越发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然而只有秦川自己知道,不是他不说,实在是他不忍让大家失望。在那十分钟里,宇阳未发一言。

那是2001年8月,夏,午后,一个男子推开了他的办公室。橘金色的光线从男子的肩头披离而下,仿如一袭琉金大氅,衬着那张清贵华灿的脸容就这样映入了秦川的眼底,他走了进来,鹤行鸢处,优雅绝伦。

秦川初见宇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秦川甚至不能想像这样的一个人为何置身于此,他于秦川,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样,宇阳,太夺目也太深刻。

他在他办公室里只提笔写下四个字,“广告天下!”腕间翻转,挟隐隐风雷之势。

秦川对着这四个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拨通了宇阳的电话。

而后,秦川押上自己全部的身家加盟龙腾广告公司,秦川当时想,这应该是他有生以来赌得最大的一笔,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亦是最惊险的一笔。

秦川仍记得,在龙腾广告公司成立后的半个月,办公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在宇阳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在最后出门的时候,秦川看见那人脸上满是不悦之色,他对宇阳说:“宇阳,看在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分上,我最后给你个忠告……”

未等他说出,宇阳的眉梢一挑唇角一弯,“敬谢不敏。”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的音调起伏却有一种荡开天地的傲然,那近似完美的身影中透出森冷色的高贵!那人的面色一时间难看到了极点,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匆匆离开。

随着那人的离开,龙腾广告公司像是打开了一座魔咒之门。

从市政处竞投下来的户外广告牌,竟然有若干原因需要拆除,市政另外偿还给龙腾广告公司的户外广告,位置却是在郊区,人烟稀少……

投资报纸,报社突然上提价格,那价格简直是闻所未闻,说出来秦川都觉得有辱专业。

临门一脚要签约的客户,突然决定公开招标……

签约完成了广告的客户,突然付不出款来,用一大堆的货物来抵……

……

天翻地覆的乱,那日子过得就像是在两万公尺的高空上跳蹦极。

而宇阳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锋锐和驰骋的沉着。秦川每每看见他凝定的眼眸,就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他恢复冷静,继续把神经变成钢铁般的强硬,凭着在业界多年的丰富经验,一次次解除危机。

然而秦川感觉——他真的会死于脑浆迸裂了!

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宇阳以抽成的广告收费方式拿下了宝新集团益智文具的广告代理!他联合红十字会将十万支铅笔捐助到最贫困的山区,他亲自制作公益广告,广告词是:“从黑暗到光明!”

一时间,这个从一团黑色的光晕延伸到光明的广告,打动了无数人的心,二十多家媒体刊载或播放此广告,盛赞它的创意,支持此等善举。知识改变着人的命运,贫困山区的儿童更渴求这种知识的力量,每个人,都应伸出援助之手。

龙腾广告公司一战成名。宝新集团把旗下所有分公司的广告全部交予龙腾广告代理,同年,这一广告获得了年度最佳创意奖,随后,龙腾公司签下了明华集团、海外乐天集团的广告代理权。

颁奖典礼后,秦川拉着宇阳前往“南丹”庆祝。

“宇阳,”秦川朝他举杯,“首先庆祝我们龙腾公司获奖。”

宇阳抬手举杯,嘴角上扬了一下,仿佛微笑,又仿佛没有。杯中的蒙罗丝红酒在他眉宇间蕴成一线晨曦的星光,更加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不少女人有意无意地靠拢过来,宇阳戴着深茶色的墨镜,靠坐在竹椅上,完全无视周遭的一切。

秦川笑,作为男人他觉得宇阳太过傲慢,他身上流露出的优越和自信,无时无刻不给身边的人以压迫感,然而这在大多数女人的眼里,却形成了一种更难以言说的魅力,女人的品味……实在是不可思议。

秦川举起第二杯酒,“再来祝我们龙腾公司能撑过危机。”这二杯酒颇为凝重,签约客户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果继续在媒体上被打压,那么客户优势也必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流失掉。

宇阳轻转杯子,“秦川,回去后联系中济律师事务所,针对市政违约一事我们龙腾广告公司将追究其相关的法律责任。”他轻轻勾起的薄唇,有种长剑出鞘的锐芒。

秦川倒抽了一口冷气,宇阳的这一杀招,是硬生生地要在严实的腹地中劈出一块活地来!

“宇阳,和市政打官司,这太……冒险了吧。”秦川动容,他并不是担心这个官司的结果,因为这个结果谁都能预见,市政招标走的是市场经济,中途违约就是违背了经济合同,违约方如果没有和被违约方达成私下协议,那么法律将是最终的杠杆,市政必输无疑!

然而,打完官司之后呢……赢官司之后呢……得到赔偿之后呢……龙腾公司还要不要在F市继续立足?这……太得不偿失!

宇阳微笑,秦川看见了他微笑后面更深沉的东西。“秦川,你知道经济行为和政治的最大区别在哪吗?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就像我们去吃饭,无论我们与店主为买单的价格如何争吵,这都属于经济行为。

“但是如果我们不是去吃饭,而是我们看这个店主不顺眼,从而想找人不让他开店,那,这就不再是经济行为而是政治。

“我们龙腾公司有义务让市政学会这一课,要走市场经济,那就得遵守经济行为下的准则。”

宇阳敛去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俊朗高贵的脸庞上坚韧的线条和犀利穿透的目光,“秦川,我相信一个时代正在落幕,看重权脉关系的第一代企业家必然淡出舞台,走上前台的将是那些专注客户和创新行业的新一代企业家。”

秦川几乎要抬手遮挡一下宇阳那四射的光芒,唯此,才能看清光芒下的宇阳,王道大气,挥斥方遒,轮廓间透出的是只属于王者的峥嵘,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风起云涌流幻在他的眼中。

他开口:“宇阳,你是公司决策人,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这句话出口,连他也惊诧于自己语气的平淡。

这已经不是搏龙腾公司的存亡了,这搏的是他和宇阳在F市的前途!

申告递交法院,秦川静待着,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大脑激荡的吱嘎声。

这一搏,即使是在几年后的今天回想,秦川也依然觉得冷汗淋漓。

一周后,市政很平和地送来了和解协议,龙腾公司可继续经营竞投下来的户外广告牌……

秦川拿着这份和解书站了半晌,他不惊诧于这个结果,他只惊诧于这个结果来得如此轻易。他拿到这份文书到了宇阳办公室,宇阳很平静地在和解书上签名,回传市政。

“宇阳,你似乎料定了市政不会和我们打官司?”秦川忍不住询问。

宇阳卓然挺拔,姿态犹如傲立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鹰,“市政怎么可能去应一场必输的官司,既不会应自然就只能和,它没有选择。这个结果毫无悬念。

“再者,市政再大大不过国策,市场经济是国之根本。市场经济的出发点是经济,权术的出发点是人的服从,经济的本质是规律,权术的本质是谋略,权术服务于规律,这才是政治经济下的底线。”

“宇阳,你究竟是谁?”只有超出于千万人之上的人,才会有这般深沉谋远的见识和傲视天下的气度吧?

问完,秦川用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的结果只有一个。”他笑着说。

“这不是成功,这只是一个非理想时代实现理想的过程。”宇阳淡淡的声音。秦川朝他望去,他那张英俊的脸侧过,逆着的阳光,浅浅地隐没在暗光中,散发出几分怅然和向往。

门扉上传来几声轻叩,秦川回头,一个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微笑着站在门边,秦川惊觉于自己对他的眼熟。

“小阳,这么小的池塘怎么承得住你翻起的浪,你学的国际政治经济学就来应对这样的……小广告公司?”中年男子摇摇头,眼中闪现出纵容的无奈。

宇阳的笑意凝滞了一瞬,而后舒展地坐在沙发上,浅笑凝眸,风神入目,“我乐意!”语气纵横恣意,活脱脱的那种气死人不赔命的任性嚣张。

中年男子举起手,“好,好,好,你乐意就成。家里全体向你投降,姐夫我送白旗来了。小阳,下个月是爷爷的生日,你不会连爷爷的生日也不去参加吧?”

宇阳冷笑,倨傲的眼神斜睨他,傲慢又锋利,“骗我回去再死扣我证件不让我回来?再上下勾结玩腐败影响市场经济?你们还想干吗,你们玩不腻我还没时间奉陪呢!”

“小阳。”他陪着笑脸,“爷爷真想你了,你是没看着,爷爷的话是一天比一天的少……”

宇阳从桌子里抽出几张相片,扔给中年男子,“拿回去给爷爷缅怀。”

他姐夫拿着照片,一脸的哭笑不得。

秦川悄悄地从房间里退出,他有些想笑,他从未见过宇阳的这一面,飞扬跋扈,简直就是——小霸王周通。

“小阳,”中年男子叹口气,“你这话让我转回去给爷爷,是要气死他老人家呢,还是要他亲自来请你回去啊?小阳,这次绝对不会再有什么手段了,爸都松口了,他说,你大了,想干什么自己掂量吧,他不拦你了。

“小阳,你是不是在这里有了喜欢的人?妈也说了,只要是你喜欢的,身家清白,她绝无二话,你只管往家领!”

“咣!”不知道是哪句话犯着那小霸王的逆鳞了,他一脚把办公室的门踢关了,把他姐夫挡在了门外。

第二天,秦川从家里一出来,就见一辆车子静静地候在家门口,车门打开,缓缓露出宇阳姐夫的面容,“秦川,上车,我送你去办公室。”他面上带着绅士般温雅的笑容,却在不经意间蕴含着某种不可逆的权威感。

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的情况下,秦川笑了笑上车。

“我叫权继业,宇阳的大姐夫,昨天我们见过。”

“是,很高兴再次见到您。”秦川简单得体地回应。脸上保持着适宜的微笑,却不主动打开话题,宇阳和他姐夫那局面可微妙得很啊,他心底浮出淡淡的笑意,以宇阳的那种性格,要想与之和解恐怕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情。

秦川不想涉足家庭事务,当然更不想做炮灰。

权继业再次打开话题,语气中有一种刻意的随和,“秦川,我看过你那本《中国的CEO》,里面有些言论不乏新意。”

“那是随笔,没想到还有出版社会发表,见笑了。”

“哪里,你书里有句‘无人理睬时坚定执著,万人艳羡时心如止水’。我很喜欢,能有这种境界不容易啊。”

秦川只觉一股压力从肺腑间压迫下来。

紧接着音符再次从权继业的口中飘出,“我听说,秦川你是随爷爷长大的?”

“是。”秦川的回答越发谨慎。

“老人家真不容易,能够带大你而且还把你教得这么好,肯定费了不少心血。”

秦川不认为面前的这个人真懂得“不容易”这三个字,像那个时候,他的爷爷半夜里起来找凉水喝,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星沫子那是睡不着觉的,而家里那唯有的一点油星沫子全在他小小的肚子里。

话题绕到这里,秦川自然知道权继业在想啥,但是他既是打定了主意不涉足,当然是高低不接,他应道:“教养孩子成才的老人家们都不容易。”

一句一句的对答,话题平和而普通,秦川从容而对,言辞谨雅,权继业风度无瑕,礼貌得无懈可击。

车停在了公司门口,秦川如释重负,面上却丝毫不显,他礼貌地对权继业道谢后,准备下车。

权继业也不阻拦,谦和地和他道别:“再见,很高兴认识你,秦川。”他又温和地笑了笑,“秦川,你爷爷想你的时候是不是站在田埂上望?宇阳,他爷爷想他的时候,是坐在他的房间里,一宿一宿地不睡觉。”

秦川必须眯起双眼才能止住胸口瞬间的抽动,他抬起头来,语音一扬,很随意地道:“据说梁安亿大师现今在台,他的签证好像很难办。”

权继业的目光紧紧锁住秦川,眼睛里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他缓缓地笑了,这是秦川一路以来,看他笑得最真诚的一次,他深看了秦川一眼,秦川脸上微波无痕。

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大师对宇阳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深刻地记得,宇阳在看到梁安亿收山的报道时那张脸上一闪而逝的毫无防备的寂寞,以及他眉宇间流淌的温柔……

其后,宇阳不知道通过何种途径竟然说服了收山的梁大师承接下了龙腾公司的装修,只是签证至今没有办下来。

“秦川。”权继业把他的电话号码放到了秦川的手心,“我想我家人都会欢迎你的。”

回到办公室,秦川坐在椅子上沉吟了片刻,然后,他打开电脑,输进了一个名字。

十分钟后,秦川定格在电脑前,权继业地位之显赫远超出他的预料。更令秦川震惊的是,权继业竟是大名鼎鼎的宇泰清的女婿,也就是说宇阳居然是……宇清泰的儿子!宇阳的母亲是谷桁,爷爷是宇正延,三个姐姐姐夫……

秦川狠劲地一抹脸,活生生的龙吐珠啊!!!

1月龙腾取回了户外广告的经营权,挺过了危机的龙腾,踏上了王者的征途。

当然,许多人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多年前的细节,或许这样的细节在成功的面前是如此轻微,以至于它理所当然地被遗忘。

如果说在宇阳写下“广告天下”四个字时,秦川看到的是他睥睨天下的气魄和自信;在广告公司饱受打压的低谷时期,秦川体会到的是他宠辱不惊的运筹帷幄;在和市政短兵相接中,秦川感受到了一种王者大气。那么在之后与众家广告公司攻守对阵,战局纷飞中,秦川则领略到了宇阳——他那种敏锐得近乎可怕的大局观,在弃与取之间的狠与绝!

宇阳以一种厚重而悠然的精确布局,一点点地逆转局势,用己之所长,待敌之可胜,他不争夺一池一地的得失,无论对手如何地攻城略地,短期之间的利润如何诱人,他始终不紧不慢地坚持着他的步履,从对手绝大优势的盘面中,抠出他们最细微的失误,就那么冷冽地无动于衷地把一个个对手的优势吞噬。

龙腾的版图在一步步地延伸,它拓深触角越伸越远。

在宇阳扩展版图的锁链中,不乏有算中他下一步的人,可,那又如何,依旧无法阻碍他的任何一步,因为他的布局他的路数,就像是棋局中的正手。

正手,所以无懈可击,所以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兵临城下,所以你不会具有他所持定的冷静,所以待你反应过来时,你就已中了他的凌空一击,再难逃被吞并的结局。

于是有了一战挑三国的案例。

有了四角围攻龙腾,广告横向飞渡。

一局一局里,秦川看到的是宇阳手中的丝网密布,触角交错延伸,有如天罗地网。

长城,华夏,盛世,创开,信邦,新数,四浩……有实力的,无实力的,都不复再见!宇阳向上而行,游走之中,挥洒自如,他越走越远,越走越高,短短不到一年,他站立于顶峰!

商界里,龙腾签约已不是新闻,龙腾签不了约才是头条。

经济论坛的封面上,他斜飞的剑眉,一身闲暇的装束却透出了最纯粹的贵雅和耀眼,他睥睨的身影傲立,黑发被风吹得有些许的凌乱,他——窒息着每个观者的灵魂。

广告天下!然而,天下中尚有一方阔土,龙腾从不涉足,那就是——影视广告。

在F市里关于宇阳和龙腾公司的未来,总是引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但是宇阳就像是一颗近在咫尺的钻石,波动着隐隐的光华,却讳莫如深地让人看不到光华后的任何一点内容,他的身后总有一地的猜疑。

宇阳——才华横溢,身份尊贵却又特立独行的神秘新锐。

而神秘,往往增添出更莫测的吸引力!

每天各种宴会的邀请函如雪片般飞向宇阳。

然而,在这些光环的神话里,外界所看到的一个完美的近乎于神祗的年轻男子的影像中,秦川却觉得宇阳像一个越来越寒冷的黑洞。

他好像是在需求和渴望着什么,以至于他的内心再不完整,他生命中有着至重的缺失,某个人?某件事?

秦川每每想到此却又觉得不可能。

宇阳,他拥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再难以企望的人和事,于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是他所没有的,还有什么可能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秦川无法想像,是的,这种想法本身就太不可思议!

然而,却有迹可循。

例如龙腾的一项铁则。

龙腾的员工用“可怕的智慧”来形容这个只能仰视的宇总。朋友义气、感情用事,从来都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但要说服他却并不难,一条途径——讲道理!只要你能阐述出你的道理,且在公司的角度上有利,那么他会接受,并放手让你去做。

但是,只有一项,秦川没能说服他,这项是龙腾里的铁则,在龙腾里绝不能犯,犯了谁来说情都没有用,无论你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无论你的理由多么的充分,都一样,开除!毫无余地!

这项铁则是——-龙腾不容许迟到。

这是一项乖张得不近人情的铁则,秦川特为此去找过宇阳,宇阳静默了许久,才回答道:“人生中你也许以为只是迟到一瞬间的时候,其结果却是错过了一辈子。”他说这话时,惯常的优雅消失了,某种深沉的苦涩一丝一缕地扯开他的眼角。秦川一愣,弹烟灰的食指微微凝滞,此后他再没有质疑过这项铁则。

例如宇阳的私生活。

秦川自问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质疑宇阳私生活的选择,但是实在是宇阳太过异数,令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审视起来。

像宇阳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年少有为而且家世如此彰显的年轻男子,身边又是美女如云,他太有放纵的资本!他的私生活理应是多姿多彩的。就算不说滥交吧,身边至少也该有两三个不以结婚为前提的女性密友。

但是从秦川认识宇阳以来,他的身边除了一个远远沾不到女朋友边的高敏,根本没有任何绯闻,他的生活严谨得让秦川都自叹弗如。

一个优秀男士会有这种状态,通常只有两个结论,一,宇阳他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二,他是同性恋。

显然不是第二,那第一呢?答案是不是就在那个始终保留却又终年锁着的办公室里?

当然,无论秦川怎么揣测,这都只限于他的脑部活动,他从未想过去证实或者说能够得到证实,但,意外总是在你以为最不可能的时候出现……

那是一个慈善募捐晚宴,宇阳向来不轻易参加各种名目下的宴会,一般都由秦川出席。但是这次宴会颇有不同,它是直接由红十字总会主办,宇阳自然得给几分面子。

和以往一样,一踏进会场的宇阳就受到了众人的瞩目,那些倾慕和贪婪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像沾在他身上似的。

银蓝色的西装,浅灰色长裤衬得修长的身形无比优雅的宇阳,一如既往地散发出冷傲而淡漠的气息,他无动于衷地站着,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和迫人的气势不仅仅来自于他完美的皮相,更多的是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某种东西。

秦川担任着一贯自如的活跃者的角色,他在宴会中和各界人士相谈契合,营造出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秦总,我在都司买了块地,正准备兴建大型商城,你看看,下周什么时候能去我那儿,替我参谋一下?”陈远,成南地产的老总温和地发出邀请。

“陈总相邀着实难得,参谋嘛不敢当,大家一起讨论讨论还可以,下周三陈总看如何?”话正说着,秦川的眼睛突然聚焦,他看见宇阳倏然立起身来,那一向淡漠矜傲的身影仿佛被风帆激开一道水纹,面容瞬间流光溢彩,竟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那双历来犀利的眼神,渐渐变化,闪现出不可思议的光泽。

秦川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熙熙攘攘的宴会中,看不清人,只看见一抹背影,漆密乌亮的头发束着,从背影看很挺秀。

宇阳的长指勾住水晶杯一饮而尽,他的身影中有些对他而言太过旖旎的东西挣脱出来,他放下杯子,动作中有一种温柔情致,他优雅起步……

秦川凝目而望,奇迹……

宇阳穿过繁杂人群,向她一步步走去,秦川用力睁大双眼,呼吸都在不经意间变得细微。

那个女人伸出手将垂落的头发捋到耳边,灯光一耀,她无名指上闪着晦暗的银色光泽。

婚戒?!

秦川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太过强烈的震撼让他一时间大脑空白,露出少有的震惊表情。

与此同时,宇阳僵立,片刻,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到了钢琴前,他优雅修长的手指按在琴键上,音乐声骤然响起,溅落在宴会的每个角落,如火一般炙热,又似冰一样寒冷,悸痛凌空扑来。旋律重复地萦绕进人的耳底,激起一个很远的映像,像梦境,像灵魂伤感的颤音,音乐脉脉流淌……众声皆寂,灯光在他的身上幻化,它们掠过他的侧脸他的喉结他修长的手指,他目光压得极低,琴台上的烟已半成灰。

宴会结束后,宇阳颀长的身影伫立于湖边。湖泊上碎满了一倾银屑。

秦川远远地、静静地注视着,人生之中最深刻的痛苦与惆怅,原本就不是言语能分担的。

碎星静静地闪着,湖面传来空渺的声音,风混杂着丝丝缕缕的夜雾水气,稀薄地在他那银蓝色的衣间淡开,他的视线散落在远处苍茫的天空,面孔隐藏在阴影里。他静静地站着,声音轻轻的,沉沉的,几乎在风中散去,可秦川还是听清楚了:“7年,2555天,原来……我并未真的成佛……”

这种苍茫感让秦川觉得沉重甚至沉痛。

这就像是一个人身体里被硬生生地抽离的那一部分忽然苏醒,思念带着锋利的刀刃,在缺口里一寸寸地切割。月华在他身上静静地流淌,像是一座空寂的雕像。

那夜宇阳在湖边站立通宵。天明时,他迈着僵硬的步伐离去,露珠沾湿了他的发梢,他的身影在沉沉雾色中渐行渐远,秦川看见——在他的面前一圈一圈燃落成烬的灰滓,堆积成了一个晦暗的图案。

一心而动,万劫而生。

就在这个冷冰冰的夜晚之后,龙腾公司的战略有了一种微妙的变数。龙腾开始进军影视。

秦川被指派前往北京签订《花开花落》的版权合同,宇阳当时说话的语气平常,但是秦川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宇阳那微微上翘的嘴唇像是一把弓,表情里仿佛透着暗青色,竟似有种下定了决心的决绝,令秦川心里不由自主地寒战。

秦川和九州影视公司的签约非常顺利,双方从开始谈话到双方律师把合约完成签订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然而随之而来的竟是《花开花落》被旭升广告公司盗版播出,九州影视的殷董打电话来询问处理意见,言语中多有为对方斡旋之意,秦川向宇阳请示,宇阳问清楚旭升广告公司谁在负责交涉此事后,将手中吸了一半的烟灭在烟灰缸里,冷冷地回答说:“不接受旭升公司任何条件下的和解。”

这就等于说,此事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将会直接诉诸于法律!秦川向九州影视公司清楚地表达了龙腾的态度,但是接下来宇阳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种姿态,很像一只狩猎的豹子,潜伏,静待,只为某一瞬间的到来。

几天后秦川在市政参加一个招标会时遇见了李海洋——本市□□的公子,他一见秦川就忙走了过来,托他转告宇阳,王浩——宇阳大学时的同学海外归来,筹备了一个小型的同学会,特邀宇阳参加。

秦川看着这号称“人精”的李海洋,微微一笑,“海洋,这一个电话的事还需要我转告吗,说事!别给我下套,这样坑朋友可不地道。”

李海洋一乐,“秦川,你这话说过了啊。”秦川笑吟吟地盯他,也不答话。

李海洋被他看得没了底气,“好,说事,这不是你们那儿出了桩侵权事件吗,那家广告公司我认识,丁立伟——我们大学时同学,和我发小王浩是铁哥们儿,现在他求到我这来了,这面子我不好驳。”

秦川温和地答道:“海洋,这事不用转达,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宇阳不会去,他表过态了,此事不容协商。”

李海洋的双眼狡黠而明亮,语调一派随意:“你试试照我的原话转告,宇阳如果不来我也算对朋友有个交代了。”

秦川奇了,李海洋向来不会做无谓的事,更不会去触犯宇阳的底线。“好,你说。”他为数不多的好奇心被海洋勾了起来。

“告诉宇阳,同学聚会的确是有为丁立伟的公司说情的成分,但是大家同学一场,丁立伟的女朋友樊玲也是大学里的同学,这生意场上碰上俩同学也是缘分不是,生意归生意,见下樊玲和丁立伟这俩老同学也不影响大局,至于他该怎么处理还凭他自己的意思。”

李海洋的话在秦川脑海里过了三圈,也没掂量出什么深意来,回到公司秦川敲开了宇阳的办公室。

宇阳正在埋头审看季度报表,他微抬了下头示意秦川有什么话就说,秦川原话转达,宇阳的身子靠向椅背,手中的钢笔在指尖上翻来覆去地旋转,他简单地点了点头,深沉中带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柔和。

秦川走出了宇阳的办公室,虽然他没给出正面答复,但是在这席话中,秦川感觉到了微妙的变数。

虽然有了变数的预感,但是事情之后的发展还是让秦川感到了意外。

宇阳不仅参加了聚会,还把聚会地点改到了“浮华世界”,那里是本市最顶级的娱乐场所,向来只有招待重要人士的时候才会请到那里。而在“浮华世界”里有一间常年替宇阳留着的VIP房,那是宇阳休息放松的地方,轻易不让人进入。

那天穿着天蓝色休闲服饰的宇阳,那种纯粹而明亮的蓝璀璨得温柔而潇洒,他的姿态隆重尔雅,仿佛在动用着一切来展现他王子般的风采。这样眩惑人心的宇阳,看得熟悉到以为自己早已免疫了的秦川都倒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秦川忙了一个上午,直到索律师到他办公室来找宇阳时,他才知道宇阳竟没有来公司,秦川拨打他的电话,关机,他挂上电话拨打李海洋的电话。

“喝醉了?”李海洋从电话那边传过来的话让秦川难以置信,宇阳自信倨傲下有着强悍的自控力,喝醉?秦川从没见过。他不禁调侃了句,“宾主尽欢成这样,可惜我错过了。”

电话那边没有应和这句调侃,李海洋的声音隐隐传来,“有些事……我想得太简单……”他顿住了,“秦川,我这边还有点事,我挂了。”

电话里瞬间传过来的嘟嘟声,让秦川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这半截子话是什么意思?

“秦副总,宇总今天还来办公室吗?”索律师的询问拉回了秦川的神思。

他放下电话,“索律师,宇总今天可能来不了,你的事情很急吗?”

“我也不知道急不急,就是宇总前几天让我草拟了一份合作的协议,昨天通知我今早送过来,你看,要不然你帮我转交,等宇总看过后有什么修改的地方再和我联系。”

秦川从索律师手上接过协议,他陡然一惊——《龙腾广告公司•旭升广告公司合作协议》。

主要内容为,龙腾广告公司以《花开花落》的版权入股旭升广告公司,再注资旭升广告公司五百万,以换取旭升广告公司49%的股份,获得一个董事会的投票权席位。以如此大的代价入股旭升广告,竟然不控股?秦川满怀疑惑地继续往下看。

旭升广告需从公司的两位老总中抽调出一人前往华南地区的南海城市,协助龙腾广告在那里的分公司开拓影视业务,抽调出来的人选须在合作协议达成的三日内前往南海就职。

也就是说龙腾和旭升合作的真正目的其实在于,龙腾公司要借助旭升广告公司的人力资源,打开华南地区影视广告的局面!

龙腾在华南地区有分公司吗?秦川觉得自己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他低头看向协议拟定的时间,18号!

秦川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又坐回办公椅中,点上根烟抽上。

18号,这是在侵权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宇阳其实一早就准备好了要和旭升公司合作,那么那些姿态,那些不容商量的言语……不过都是商业手段,其目的是对旭升起到威慑的作用,动摇他们的心理防线,从而使宇阳能够得到他自己想要的结果。

商场上,谁手里的筹码更多,心理更强势,谁就会是胜者。

而宇阳在这桩事情上竟缜密谨慎到连自己都一并瞒过……

淡青色的烟雾冉冉笼起,罩住了秦川若有所思的脸。

就在秦川认为宇阳不会来办公室的时候,下午四点宇阳出现了。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在黑眼圈下显得有些黯淡,他用手撑着额角,眉间有着指压的红痕。

秦川将合作协议交予他,宇阳的眼睛倏地收紧,像是协议里伸出了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他的眼眶,他疲惫地靠向椅背,眸如深渊,黑色的头发在背后形成暗色的阴影。

“这份协议已经不用了。”宇阳的声音低沉散漫,“旭升公司将按《花开花落》所购费用的三倍赔偿龙腾。”

秦川一愣,声线控制不住地上扬,“这岂非天价?旭升公司能赔得出吗?何况合作所获得的价值远远要大于赔偿金的意义!”

宇阳微微阖了一下眼睛,俊美深刻的轮廓中浮现出几乎类似深沉的痛楚,“秦川,你试过在潜意识里为某些人、事提升价值,或美化或丑化,但是事实上,只有真正的接触才能给出最真实正确的评估吗?”

秦川有点茫然,但他仍顺着宇阳的话意回答:“没有,而你的正确评估是什么?”

“任何意识里提升的价值,不及其本身的万分之一。”宇阳嘴角浮现流采般的笑容,眼中却分明有一丝苦意裂开眼角,秦川只看得心口一窒。

宇阳立直了身子,脸上虽然还残存着一分疲惫三分黯淡,却恢复了一贯强势的魄力。

“秦川,你认为广告公司能到的最远处是哪里?”

“嗯?”宇阳这种跳跃性的思维让秦川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想了想道,“代理国际知名广告,跨入国际代理公司的行列。”

宇阳摇摇头,“你说的是业务,而不是广告公司的未来规划。秦川,你前往华南、华北、华中地区走走,收集下全国各地的户外广告牌的情况,然后给我一个详细的报告,另外这份报告还包括哪部分户外广告牌将会成为未来市场中占有率最高最有价值的户外媒体的评估。”

秦川挑了挑眉,他并不能完全领会宇阳的用意,但是在宇阳的身边,他的任务就是在他给予出的方向里开疆辟土。

他也许永远也成不了宇阳这样的“帅”,但是他这样的“将”能够带领他的部下将宇阳的意图实施到极致。

秦川退出宇阳办公室时索律师正走进来,秦川忽然想起宇阳说过的那段话,“这就像我们去吃饭,无论我们与店主为买单的价格如何争吵,这都属于经济行为。但是如果我们不是去吃饭,而是我们看这个店主不顺眼,从而想找人不让他开店,那,这就不再是经济行为而是政治。”

宇阳你这是为买单价格起争执呢,还是看这个店主不顺眼呢?

隔了两天,秦川直航潞洲,接下来便在各个城市奔走,由于宇阳布下的这个课题涵括太广,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秦川根本无暇□□,很多事也都抛诸脑后,直到数据收集完毕,资料做好清理,秦川才从这四处奔波的苦日子中解脱出来,折返F市。

一下飞机,接机的小原就迎了上来,小原边接过秦川的行李边说:“秦副总,本来宇总也要来接机的,但是临时看到一篇报道,就赶去省电视台了。”

“什么报道?在哪登载的?”秦川感觉自己真的离开公司太久了。

“在《精仕》杂志上登的,是采访旭升公司老总的。”

“小原,你等我一下。”秦川走到一旁的报刊亭里买了本《精仕》。他翻到“与我路上同行者”的专题访谈,整个版面大篇幅的描述预测简直如同一篇武侠小说般波澜迭起,如果要就“最富有煽动力和想像力的杂志”评一个奖的话,这本杂志无疑是当仁不让。

秦川合上杂志,“小原,先去省电视台。”

车子一个拐弯,向电视台驶去。

秦川走进电视台大厅的时候,大厅里的6台电视都正在播放宇阳的访谈。

“只有一个王者,才能如此从容地转身。”他挺拔的身躯在屏幕上静静定格,整个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而辽远。

秦川把手抄进了口袋,背脊靠上墙壁,他立在原地,看完了整个访谈。

“秦川!”耳朵里传来一喝,屏幕上的宇阳不知何时立在了眼前,迎着光线,依旧是刻进骨里的优雅,他轻轻扬眉,眼眸处透着无声无息的跋扈犀利。

“宇阳……”秦川看着他的脸,那张原本俊朗英挺的脸庞像是被刀斧削过了一遍,秦川忽而感到话语难以为继。

宇阳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他对秦川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接听电话。

“什么?你说谁打来电话?”宇阳的声音突然拔高,双眸光华浩然如涌,“好,我知道了。”宇阳收线。笑容在那英俊面庞上弥漫开来,亮得如同晨曦的天空,他的声音喜不自胜,“秦川,旭升广告公司打来电话,她希望能播出我们的广告片。”他低头去拨电话,就连那拨打电话的动作都满溢出欢喜。

“我是龙腾广告的宇阳,我找你们樊总。”他等待着,手轻握成拳。秦川几乎可以听到那不规则的心跳声作为背景音乐。

“樊玲……”宇阳走开了几步,空气随着这缓缓的弧度化开来……

阳光很温暖,对面几步之外的男人被阳光勾勒出一圈淡淡光晕,显出他特有的风华矜贵,而此时这高傲的男子,言语之间却都是眉眸含笑。

秦川注视着,一刹那,时空回溯,场景忽地重叠,立于湖边的颀长身影,烟灰缸里半截被掐灭的烟,旭升公司需抽调出一人前往华南地区,樊玲也是大学里的同学……秦川背脊微凉。

回到公司的秦川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因为忙碌的关系,秦川和宇阳之间暂时除了公事没有谈论到其他。

这天中午午餐的时候,秦川在藤原餐厅向宇阳汇报百代集团代理谈判的情况,并敲定下午去见百代总裁的时间,宇阳侧头听着,一脸的从容淡定,但是秦川一看便知他心不在焉。

只一会儿,宇阳就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油渍, “我们一起去旭升广告公司吧。”骄矜犀利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有些旖旎炫目,“我准备让旭升广告公司为我们制作一条广告片。”

秦川黑瞳一动,搁下汤勺,“好啊。”他微笑着应道。

“你好,我找樊总。”宇阳走进旭升广告公司,他脸上若有若无的潇洒微笑,顿时让旭升广告公司开了锅,秦川简直可以清晰地听见女职员们紧张的呼吸激狂的心跳和男同事们低低的吸气声。

“您……您……等……等” 杂沓的脚步声,“您……喝点……什么?咖啡、茶、饮料、矿泉水……”

“茶水。”秦川忙答了一句,他真怕他再不答,这位女职员会一口气喘不上来。

“呃……”一个职员晃过去一个又晃过来,“请坐,你们先坐这里……一下。”办公室里已是完全的纷乱无序。

宇阳身处这杂乱的环境中,尊贵如常,他的视线在旭升广告公司里安静地巡视。忽而他散漫的眼神集中到了一点,并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力量投射出去。

秦川侧首,只是一眼,他就看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那种特殊的魅力,她并不高贵美艳,她的长相仅算得上清秀二字,然而她整个人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明雅,她的鼻梁不算特别高,却很挺,她的眼睫不长,却浓而静地休憩在她的眼下,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闲闲逸逸地,“宇总,你好,不知道你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秦川想,即使她站在更高,不,甚至更耀眼的人面前,她也会这样抬起眼眸,闲逸地微笑吧。

她的灵魂中好似有些特殊的成分,使得她能站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都剥除了那人的外在,在天平上对等地平视对方,她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明亮,就像原野上的火光,轻易便掠了人的视力。

宇阳和她的目光相遇,他脸上绽开一个眩目的温暖的微笑,不张扬,不侵略,也没有他特有的傲气逼人,就像是湖面上的夜光,令人屏息。他以完美的风度,行云流水般地迎上两步,“樊总客气了,我们是不请自来,樊总不要见怪才是。”

宇阳的浅笑在嘴角,更漾在眼底,多年来秦川难得见到宇阳这么好的心情,在多数场合里,他通常是以掌控局面的心态面对他人,即使外表礼貌而客气,内心却也始终是在俯视。哪有现在这样的笑意暖人。

走进樊玲的办公室,樊玲吩咐文秘所倒的茶竟是宇阳惯常的口味,秦川禁不住试探,“那樊总肯定也知道我们宇总喜欢什么颜色喽?”

樊玲的嘴角一勾,宇阳的眼神一动,两人表现出的神态竟惊人的默契,完全像是同一类型的人。

“也不是每一样都会被公布的。”耳边传来樊玲巧妙的回答。

宇阳细碎整齐的牙齿在白瓷杯上相映生辉,他的双眸漆黑明亮带着无法言语的风流。

话归正题,秦川非常冷静的,犹如对待宇阳的每个商业策划,他总会把他的意图贯彻到极致,协助他达到最终的目标。

“樊总,我们总裁亲自到旭升公司,是希望贵公司能够承接我们龙腾公司的广告宣传片,我相信樊总已经看到了我们的诚意。”他直切主题。

樊玲垂下眼脸,有瞬间的沉默。

秦川还准备更进一步,宇阳却插入了话语。

“樊总还需要时间再考虑的话,没有关系,我等你的答复,这是龙腾公司的资料,你看后我们再联系?”

秦川额角不自觉地跳动,内心一阵惊涛骇浪,这个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不用微笑就已经倾倒众生的宇阳,在她的面前,居然是这么低的姿态——就像是摘下灵魂的骄傲慢慢地俯身,把它放到她的面前。

秦川错开双眼,竟有种不能再看的感觉。

樊玲同样为之动容,她坦言道:“我相信宇总的诚意,我也知道承接这一广告片对旭升公司而言是难得的历练,可是宇总,我不能不提醒你,是不是可以换种方式来合作,这样对你会比较公平。”

秦川再看樊玲,这个清傲睿智、内敛而直率的女人,他突然有些了解宇阳为之着迷的原因了。

但他却低估了宇阳“着迷”的程度。

当樊玲站在宇阳办公室里,一口说出“洛克雅风格揉合现代唯美主义,梁安亿的作品”时,她清秀的脸庞映着青碧的竹帘,仿佛喧嚣深处最清朗溢彩的琉璃,秦川一下子穿过时空的横流,隔着呈现出的一块块的碎片,他豁然醒悟,很多的事,包括那一笔千里的“广告天下”——一切的一切,原都只为她。

这就如同西洋画中的焦点透视,其他皆是衍生物,只有焦点才是所有原始的出发点。

秦川深呼吸了两下,才把这惊人的秘密消化下来,惊吓过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樊玲透露:“宇总请梁安亿来不仅仅设计了一间办公室,隔壁那间也是出自梁安亿之手。”

“樊总应该是更喜欢隔壁的设计风格了,等会儿宇总过来,樊总不妨提出来,我想宇总是很乐意让你参观的。”

秦川就差没直接明讲了,“七年,这个骄傲如斯的男人在心里暗恋了你七年,让他有个机会表明心迹好不好,至少他深情可赞!”

宇阳走了进来,他听到了秦川的话语,这几乎戳破了本意的话,却对樊玲毫无触动,她站在书柜前环顾,秦川看到宇阳无奈的微笑,他凝视着樊玲,所有的情怀都浓缩在那样深黑的眸光之中,那深黑里不知道流动的是怎样恒久的暗涌。

经过那次面谈后,龙腾广告和旭升公司的合作正式进入了进程,几日后,旭升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送来了广告片《时空倒影》。

秦川看完后由衷地说:“除了赞叹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宇阳按下重播键,他懒散却满足地靠在靠垫上,他看着广告片嘴角得意地扬起,“她把我拍得太好了,对吗?”他的神情微醺竟有一丝孩童的稚气在里面,他这模样哪像风华清贵的宇阳,看起来就和一只纯良乖觉的大型毛绒动物差不多。

“宇阳,”秦川突然有了个新想法,“我觉得这条广告片稍稍修改一下,也可以作为红金腕表的宣传片的,相信百代集团会很满意。”

宇阳眼睛一亮,“何必这么麻烦,不如我们把百代集团广告制作的这块交由樊玲来做,她有这个实力!”

这即意味着龙腾广告公司拱手把一大块的利润分割出来送给了旭升广告。当然,这一切在那天之后就不足为奇了,秦川自是没有异议。

宇阳拿过桌上的电话开始拨打樊玲的号码,足足一分钟之后,音乐完结,换成了“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的机械声。

一个早上,樊玲始终没有接听电话,旭升广告公司那边也联系不上她,宇阳心神不宁,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脏一直烧到他的全身,让他坐卧不安。

“她可能把手机放家里了,不会有什么事的。”秦川宽慰宇阳。

宇阳将手机抵在头上,用那冰凉压抑着自己不由自主的慌乱,“她从未这样过,一点交代都没有……已经几个小时了。”

“她朋友……”

“秦川,你拨打市电视台的电话,看看樊玲是否在柏铭涛的办公室。”

秦川只一会儿便回到了宇阳的办公室,他对宇阳说:“柏铭涛没在办公室,电视台的人说他去了省政府开会,可是我打到省政府,那边的人说,柏台没有参加今天的省委会议。”

“滴答。”宇阳手机的短信提示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秦川一惊,他都不自觉地有点紧张,他观察宇阳的表情,他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先是嘴角微展,有种欣慰的味道,然后紧紧蹙眉,最后他“啪”合上电话,抬眼起来,对秦川交代,今天所有找他的电话都直接留言,公司的事务由秦川处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秦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审核资料。一个半小时里就看了一页纸,一听到脚步声他就反射性地抬头,看向玻璃外,后来他都被自己这种神经质弄笑了,索性丢开资料,靠在椅子上听音乐。人一旦入神时间就会过得很快,等秦川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他收好东西到停车场取车。

一到停车场,秦川就看见了宇阳的车子,他走到车旁,玻璃上血色狰狞。秦川的脸色骤然发白,车内那道身影落入秦川的眼底,他的头垂在方向盘上,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像个打输架被抛弃的孩子,脆弱无助。

秦川敲打着车门,宇阳扭头望向秦川,在四周黯淡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很难看,明显的灰败,他的神色有点茫然,目光中透着隐隐的痛。

秦川将宇阳送到了医院处理伤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就划到了神经,秦川站在走廊上等,他从兜里取出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刻骨,何等强烈的情感,才会使这样一个目下无尘的天之骄子一再不舍不弃腆颜努力,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抵死纠缠。

秦川的车开得很慢,一路从中北到华南再到川西小区,在宇阳家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才终于低声开口:“宇阳,其实男人最喜欢一件衣服的时候是在卖场,它挂在衣架上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瞬间的惊艳,于是非要拥有不可,可是真的买回家,你会发现它不是扣子有问题,就是线条其实不是那么契合于你;而就算真买到一件完美契合的,也会因新鲜感不在,而最终弃于衣柜。

“宇阳,结局无外这样,又何必非要某一件,还不如重新出发去寻找另外一件‘惊艳’。”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秒钟,秦川听到宇阳的声音,“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车光撒在地上,浅浅的一层,有些黯然无光,拂来的夜风带来很深的凉意,秦川看着宇阳离去的背影,他裹着厚厚绷带的右手,削长的身材在车光的照耀和夜风的吹拂中恍然遗世独立,秦川很快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不一会儿大团烟雾涌出来,包裹住了他的脸。

时间缓缓地流逝,很多的心事都会渐渐蒙上尘埃,龙腾和旭升的合作终究停滞不前,而双方的发展却恰恰相反,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开创了自己的传奇。宇阳更是凭着卓越的业绩被国际广告协会评为年度风云人物。

冬季的S市,天空里再没有夏日里的明净,弥漫在整个城市里的尽是冷峭迷蒙的雾。

秦川和宇阳抵达国际广告技术展览会的现场,宽阔的会展中心,霓裳交错,黄色的巨型吊灯从壁顶上摒射下来,沸腾的人声让人的耳畔嗡嗡作响,宇阳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和距离,他的目光在多达数百人的大厅里扫视了一周,灯光闪烁将他映照得华美不凡。他却微微皱眉。

林夜跨前数步,站在了宇阳面前,她看着宇阳微笑着说:“宇阳,我们三个月没见了吧,恭喜你这次又当选为年度风云人物,加上这次,我是第三次给你颁奖了,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了。”

林夜美丽的眼睛里是一种惦念,极优雅有礼的惦念,她的口吻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倾慕和欣赏。

“听说这次获得新人创意奖的得主是旭升公司的制作人?”宇阳随手取过一杯酒。

“是啊,有点传奇的,据说是才入行不到半年的新人,可见制作这个行业真的要讲天赋的……”林夜看到宇阳一反常态地倾耳在听,禁不住话越讲越多。

“旭升广告公司来了哪些人?”宇阳漫不经心地问。

“蒋峰,秦渝,就这两个,不过……”林夜神秘地一笑,“我得到最新消息,尚未经过证实的,樊玲好像也会抵达会场。”

宇阳面色陡然间有波纹掠过。

“嗯,不好意思,颁奖典礼马上开始了,我要去准备一下。宇阳,等会儿结束后,我请你喝杯酒庆祝一下好吗?”

宇阳微微一笑,礼貌又优雅,声音清淡:“我不能确定。”

林夜抿了一下唇,带出一丝坚持,“那我等会儿来找你,再约吧!”她撩起裙摆往后台走去。宇阳的眼眸已掠向一旁。

这时候门外的光线像一道华丽的光刀,猛然开启出了一片白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束光线中飞舞,宇阳的瞳孔被光切成了两半,一半纯亮一半纯黑。

从门外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让秦川透心一凉,柏铭涛,樊玲。

柏铭涛这个风华内敛、傲居云端的人物居然出现在这里……他散步似的随着樊玲而行,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简直是自成一脉,秦川都不得不承认,这幅画面和谐完美如同平面海报,令人难以移开双眼。

聚光灯下,穿着幽蓝色中式晚装的樊玲和蒋峰一起站在了台上,她自若地应对着主持人的调侃,她幽默地说:“我是上来负责鼓掌叫好来了。”

宇阳唇边溢出一丝微笑,秦川下意识地去找柏铭涛,他看着樊玲,深沉而流连。

秦川感到了一股冰海的寒流。

这个世界上,总是没有完美,没有谁真的可以人见人爱,水晶葡萄再精致再美丽再甜蜜,可有人就是只喜欢菠萝。

樊玲退后一步和走上来的柏铭涛站在一起,她朝他露出微笑,他们之间似是有一种不必开口就能交流的默契,樊玲的笑容在暖光的映照中隐隐流落出宝光的色泽。

秦川看见宇阳眼中簇簇蹿动的火苗,他强自压抑着,最终将眼光暗了暗,熄了那焰气。

“有请年度风云人物——宇阳,龙腾广告公司的宇总裁上台领奖。”林夜的声音打乱了秦川审视的目光。

宇阳抬步向奖台走去,左右旁人俱是欣赏、倾慕、艳羡、嫉妒的目光,他脚步却微微迟疑。他回首看向人群,他的步伐突地腾空,失去平衡的身体伴随着鼎沸中很难让人察觉的关门声往旁边委顿,林夜眼疾手快,她伸手扶了他一把,笑着替他解围,“宇总,春风得意马蹄急。”

宇阳面色恢复,他站直了身体气质濯濯,他拾阶而上,自万众瞩目的高台接受人们的仰视,这又是事业的一个高峰吧!

巨型吊灯反射出万点繁星,他没有随员,也没有穿正式的西装,而是随意穿着休闲服,打着法式方巾,就这样站在镁光灯汇聚成的浩瀚银河中,显得神秘而优雅。

会展后,有人提议:“去酒吧为宇总获奖庆祝,今晚不醉不归!”还有人高呼K歌到通宵,宇阳完全不反对。

觥筹交错的身影,台上的歌手在嘶声裂哑地展现沧桑,歌手在最后激烈的节奏中一把砸碎了吉他,酒吧的气氛达到了□□。

喧闹声中宇阳懒洋洋地夹着烟,他在喝酒,速度不快却一杯接着一杯,林夜饱含疑惑地看向秦川,秦川对她摇摇头。

一名歌手又登上了台,伴奏带响起,俱是一清,古筝撩拨,牙板清脆,琵琶淙淙,一个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的声音唱道: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 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一时间秦川看向宇阳,只看见他睫毛如墨,静静的,像一幅定格剪影。

那夜还没有喝到通宵,宇阳便醉了,当然很多人都醉了,秦川把宇阳扶到车上,他醉后很安静,安静地倒在车的后座上,秦川开着车,他忽然听到他的一声呢喃,很模糊,但总归是一个人的名字。

秦川抬手抽烟,凑到嘴边时才发现指间空空,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烟头滑脱,落在地上,丝丝缕缕的烟就这样缓缓地升上来……缠绕着他的脸,令人错觉他的眼里竟有一层薄雾浮现。

不是不知道他和樊玲之间的那点事,不过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一个心执念念定要相许,一个毫无情愫敬而远之,一开始还觉得浪漫好笑,后来觉得纠结,觉得宇阳太把它当回事,这年头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啊,后来看得多了,竟然就有些心疼了,才知道,有人真的傻得可怜。

秦川走出酒店,寂静无声的陌生城市里寒冷的风在黑夜里肆意吹送。他深呼吸,借此平缓胀痛的太阳穴和胸口处的烦闷。

“秦总。”

秦川无奈地回头,这世界真的太小,在哪里都难有安宁。“易总。”易封——香港TO广告公司驻大中华区的总裁。秦川刚在上次的拍卖会上以高于他们公司的价格,拍下了南海的候车亭广告位。

“秦总,没想到能在这里相遇,一起喝一杯?”易封相邀。

秦川嘴角浮出职业性的弧度,商场里总回避不了对手的冷静周旋。

一席之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是一副相谈甚欢的笑颜,谁谁谁的尔虞我诈,谁谁谁的试探博弈都不动声色地弥漫在这不见硝烟的场合。

易封貌似随意地提到:“秦总,据我所知你们龙腾广告公司现今已经取得了10多个城市的户外广告媒体了吧?一下子资金流量这么大,扩张得这么快,秦总觉得妥当吗?”

“比起TO广告公司,一口气吞并了5家著名的内地广告公司,龙腾公司显然还扩张得不够快。”秦川说完爽朗地一笑,“开玩笑了,易总,我们不过是内地的小公司,您才是户外的大哥大,分杯羹给我们这些小散户,不会就这么心疼了吧。”

易封微笑,作为大中华区的总裁,他总是笑容可掬,气度非凡。“秦总,你在商界的时间不短了,龙腾广告的情况你自是比我更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这句,结构上的缺陷远比市场上的对手更致命,更具摧毁□□。”

秦川平静地笑着,放在桌下的手却握紧,成拳。

“秦总,龙腾广告公司的资金链快断了吧?宇总,是个商业奇才,但是近来他的状态似乎很不稳定,收购大中城市的户外广告,一下子想把广告事业扩张到顶峰,未免太过急切了!”易封侃侃而谈,眉目之间有一种很雅致的光泽,“现在,秦总,龙腾广告到了悬崖的边缘,是要跟着它一起跳崖,还是……秦总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择。”

秦川黑眸底涌过几缕暗潮,“易总,在你眼里我是个聪明人吗?”

易封的唇挑起,有几丝意喻不明的笑意,“秦总,不要见怪,我观察过你也调查过你,你有很高的商业才干,但是真正让我决定揽你入TO的,是你对利的把握,你在2002年3月的时候,曾经收过盛华企划的回扣,把龙腾广告的路牌广告以内标的形式给了它,令龙腾少赚了近乎一倍的钱,而你却多赚两倍以上。”

易封看着秦川的脸色,“别介意,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是想对你说,我很欣赏你这点,你们内地人和我们香港人不一样,老喜欢把义气啊、患难与共啊和生意联在一起,其实生意就是生意,商场上只有无坚不摧的利益关系,没有恒久永远的伙伴关系!这是你秦氏跳槽学的精髓,也是你到今天为止能够光华到底的原因!秦总,加入TO广告公司,你将是驻大中华区的副总裁,拥有20%的股份,市值1.9亿美元。”

秦川举起泡沫四溢的香槟,易封嘴角上扬,毫不掩饰对秦川的兴趣,两人杯子相碰,“我没有看错你,我们果然是一类人,秦总,准备几时就任?”易封含笑相询。

秦川站起来,“谢谢易总的酒以及你的厚爱,但是可惜你少调查了一件事,无论我秦川多么爱钱这个玩意儿,以前又多少有点不地道挖了龙腾公司的墙角,但是,从某一天开始,秦川对宇阳便只有生死相托。

“还有,别叫我秦总(情种),这老让我有种演肥皂剧的错觉,宇总是总裁,我是秦副总,对不起,今天不能陪易总尽兴了,来日方长,咱们喝内地的二锅头。”秦川痞气地拍着易封的肩膀,看见他脸上的抽搐,秦川满意地离开,穿了这么多年的西装,都快忘本了,他秦川就一凉城的小痞子。

26号鹿城高速公路两侧的路牌开始招标,而龙腾的资金确如易封所说,已经快断了。

而宇阳从B市打来电话,死命令——抵押龙腾广告公司,向银行贷款,必须拿到鹿城的路牌广告,而后关机,再不接任何电话。

媒体部的王亢一脚踢飞了椅子,“秦川,你别学什么屁明王,不动如山,你倒是和他说说,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这种情况,要是TO广告,或是任何一家公司,对我们下手,我们干坐等死啊,你不是职业经理人吗?商场锐气,商业运筹,你那些专业长才都跑哪里去了,你现在怎么就像一个跟班,宇阳说什么你做什么,哪怕是错的,你也从不质疑。”

秦川脸上没有表情,甚至语气都很平静,他说:“你如果想退出的话,我可以把你的资金退出来。”

王亢愣了一下,神情变了,阴沉如夜,“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不论风雨共同进退,你以为我他妈的是舍不得这点钱吗?我是舍不得这么多人倾注心血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龙腾——灰飞烟灭!一个人的情绪,一个人错误的决策不能毁了一个公司,哪怕他是总裁!”

“王亢,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让你退出,我不能强迫你和我一样,信任宇阳。”秦川的话像森冷的铁块一般把空气凝结,“我信他,我从未认为他的决策错误!还有我是职业经理人,即使在慌乱的时刻,经理人也一定是最冷静的执行者,个人的判断不能凌驾于决策之上,面对必须执行的决策,必须摒除一切疑虑!”

秦川打开门,走出办公室之前他回过头对王亢说,“下班前,我要看到你的辞职书。”

每个人都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从根本上质疑自己的总裁,这种子一旦埋下,只会给公司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秦川只能在它萌芽的时候彻底清除,即使残忍。

办公室外,接线小姐职业地回答:“对不起,宇总不在公司。”她看见秦川,捂住话筒,“樊总找宇总。”上次的最高规格的欢迎,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世间的老总千千万万,但宇阳在意的偏就只有这一个——樊总。

“你好,樊总是吗?”秦川接手。

“秦川,是我,我找宇阳。”

即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樊玲的反常来,可是现在宇阳关了电话,根本联系不上。“宇总,不在本市,他……”还没等他说完,对面的声音已慌乱得很具体化了,“不,我必须联系到他!”尾音已至尖叫,秦川一凛,“我试着联系一下,我不敢保证……”他迅速挂断电话。

他踱步,宇阳的电话打不通,怎么联系?如果樊玲真的有事,这世界上最不能出事的就是她,只要是和她有关的,宇阳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秦川脑海一闪,他几步跑进办公室,翻出权继业的电话号码,电话传来音乐声,秦川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喂,”对方的声音淡漠而遥远,“请问你找谁?”

“你……你好。”秦川一下子没适应,“权大哥,我是秦川。”

“哦,小秦啊,”对方的声音一下拿捏出了亲切,“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宇阳的电话打不通,所以我想找您帮我叫下他,他在家吧?”

“在,你等下啊,我去找他接。”

秦川苦笑,是我的话,他肯定不会接,“权大哥,请你转告他,就说,有一位樊总找他,找得很急,请他马上打电话过去,那边恐怕有什么事情。”

“好,我知道了。”

秦川挂上电话,心安了。他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那边宇阳的家里正热闹着呢。

宇阳难得回家来,两个姐姐姐夫全回来了,全家大聚会,一家人在房间里陪爷爷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房间里的电视开着但没人在看,宇阳坐在爷爷旁边瞄几眼棋,又翻几下杂志,只一会儿,趁大家注意力稍微转移的时候,他进厨房去了,他靠在门边看荃姨做饭,筌姨转过头来开冰箱拿菜,看到了抱着肩膀专心致志瞧她做菜的宇阳。

筌姨带他从小长到大,可没见过他什么时候对做菜感兴趣。“阳阳,你想吃啥,筌姨给你做。”

“筌姨,你教我炒几个菜吧。”

筌姨都要笑死了,“去去,少来消遣筌姨,筌姨忙着呢,这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喏,这是你最喜欢的七星鱼丸,先吃点垫肚。”

“不是,我要学炒菜,我觉得炒菜挺好,挺好的。”宇阳不理筌姨惊讶的样子,他索性走进去仔细看。

筌姨眉眼间都笑开了,她边放调料边套他:“那姑娘喜欢吃什么,你说筌姨教你。”

宇阳看着她一样一样放下的调料,记着,老实地回答:“她很喜欢吃面。”

“哦,这煮面条很有讲究的,你去那边找兰州拉面,筌姨教你。”

宇阳老老实实地过去翻,筌姨借机出去,几乎是跑到客厅里,权继业正在拿着电话找宇阳呢,筌姨小声说,“在里面学做菜。”

全家起立,筌姨使劲地摆手让大家坐下,更小声而且神秘地说:“那女孩喜欢吃面。”

宇阳的妈妈直接想冲进厨房,爷爷发话了:“忙什么,阳阳要想说自己会说,别去问,一问又把孩子问跑了,这才回来几天哪!”宇正延的话在这家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

宇阳的妈妈看了老公一眼,宇清泰小声地开口:“爸,这个问题他妈妈也该关心。她会很小心问的。”

两个姐姐也坐不住了,“爷爷,难道你不好奇阳阳的女朋友是谁吗,难怪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原来是……什么女孩这么难追啊,我家阳阳……”宇正延一扫眼,全家噤若寒蝉,“我说不许问就不许问,我还警告你们,不管那女孩是做什么的,你们少拿那套出身啊,家境啊那些小资做派来看人,我宇家农民出身,不比谁高贵,阳阳只要带进来,你们就得给我认!”

权继业晃进厨房,憋着一脸的平常样,“小阳,刚才你公司的秦川找你,说有个叫什么樊总的找得你很急,你有时间回个电话?”

宇阳瞪大了眼睛,他摆了摆头,看着姐夫,忽地转身,冲到客厅,一把抓起电话按开机,看看周围的大家,眼神堪堪逼人,大家低头下棋的下棋,打牌的继续打牌。宇阳闲雅孤傲的身影慢走几步,然后邦邦邦的跑步声,房间门“啪”关上。

宇正延走进宇阳房间的时候,宇阳正对着电话黯然失神。爷爷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拍他,清晰地感觉到他背脊的僵直,那么委屈那么倔强又那么坚持。“阳阳,爷爷不问你不代表爷爷不关心你,你有需要爷爷帮忙的地方吗,你这次回来有事找爷爷?”

宇阳低头,喉咙口像梗了一块尖锐的骨,宇正延凝神才听得见,“爷爷,可不可以将柏铭涛调回B市?”

这是宇阳第一次,平生第一次向他爷爷求助,在宇阳的26岁,在他26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在权势面前低头。

宇正延什么都没有问,只想了一下,回答道:“最近经贸委有一个会议,我去和老郑说说,让他去做做老宁家的工作。”

秦川并不知道那边的权势谋争,他更不知晓,宇阳的回去,是为了将一个人驱逐出境。

他只知道鹿城的招标不容有失。他奔走于银行以龙腾公司为抵押申请贷款。他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也基本上要成功了,就在一切贷款手续正要完备的节骨眼上,秦川遇见了高敏。

按道理高敏出入于中行的信贷科和管信贷的副行长一起吃饭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敏感的神经跳动。

当高敏再次来到中行时,秦川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个艳丽高贵的女人,从来都让人印象深刻。

“高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对广告这行有了兴趣,更不知道,龙腾广告哪里能让高总你动了心思。”

高敏看事情曝光也不慌乱,她大大方方地一笑,“秦川,放心,我不会对龙腾广告不利,我以高氏地产公司作为你龙腾广告的担保人,说服中行贷款给你们,这种帮忙总不至于有什么恶意吧!”

“我不明白,高总想帮忙,何不光明正大地帮,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而且你在中行不仅担保了,而且还愿意在龙腾万一无法偿还贷款的时候,买下抵押的龙腾,也就意味着你才是龙腾广告抵押的真正得主,为什么?”

秦川审慎的目光,一针见血的锐利度令高敏止住了笑,她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至于傻到去和宇阳作对,我帮他,正大光明他肯定不要,我这样帮他,他就欠我一个人情。我不过是想多握有一些筹码。

“万一龙腾失手了,我的筹码就更大了,我这个人情他就更得领受!秦川,在这个时候,接受我的帮助百利而无一害,你只要装作你什么都没看见,事情就这么简单。”

秦川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接受,“对不起,高总,谢谢你的帮忙,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我是龙腾的副总裁,总裁不会接受的事,副总裁无权擅自做主。”

“秦川,香港TO广告公司已经给各大银行做了大量的工作,除了这里,除了我,没有地方再贷款给龙腾,鹿城的招标会迫在眉睫。”

高敏洞悉的目光射过来,“秦川你尚不知道宇阳到底要干些什么,所以你也没有去想为什么TO广告公司这次会一连并购5家内地广告公司,而且这样投入大笔资金地与你们展开短兵相接的争夺战。秦川,龙腾需要这笔贷款,鹿城的户外广告牌是宇阳通往他的理想的最后一步。”

看来高敏也真不简单,她是完全知晓了宇阳的用意,所以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逼龙腾不得不领受她这个人情,这人情筹码到底有什么用,这里面有什么玄机,秦川并不想知道,他的办事原则是,不对自己职责范围之外的东西表示出好奇。

他一下一下地默数自己的心跳让自己情绪平静,当他再次开口时全然的冷静,“谢谢高总,可是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能接受,除非你现在打电话给宇阳,让他对我说。”

高敏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刻薄的讥讽,“秦川,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窝囊,这么不识大局。”

秦川笑笑不予计较,“高总,我还是要谢谢你对龙腾的好意。”秦川推门出了银行,他的脚步声在楼道上荡出空旷的回响,与面上的神情相反,他眼神阴郁宛如沉入深海之水。

深夜。

秦川站在窗前透过拉下窗帘的窗户,望着前方,他维持着一个姿势站着,指间的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灭。

凌晨3点,23号,距离26号的招标会只有3天了。

7点30分,秦川拨通一个人的电话,他对他说:“应总,你不是一直对我老家的那块地感兴趣吗,我现在把它卖给你。”

26号,龙腾广告公司以1700万中标,获得了鹿城高速公路两侧户外广告位的媒体发布权。

台上正在宣布,秦川的手机就响了,宇阳的声音越过喧闹的人声,传进他耳底,“秦川,拿下鹿城广告位后我给你三天的休息时间。”

秦川站起来看向四周,再看看电话号码。这人在B市啊,他有千里眼啊?“宇阳,你别告诉我你来自其他星球。”

宇阳轻轻的笑声在电话里响了一下,“秦川,我相信你,鹿城的广告位你一定会拿下。”

秦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颈动脉突突地跳,他不是激动,他是想骂TMD!

“秦川,三天后你去香港,华盛公司的林先生会在那里等你,龙腾广告公司将在香港召开机构投资者推介会,龙腾将在香港主板上市。”

“靠,宇阳你这混蛋!你现在才告诉老子!”秦川提高声音对着电话怒骂,电话那头扔下这一炸雷后,早挂断了,“混蛋,烂人,TMD!”秦川管不了了,他对着电话尽情地发泄,骂舒服了,秦川无视两旁惊异的目光,整整西装,依旧英姿挺拔,他嘴角微微带笑,简直让人觉得刚才的场景是自己的幻觉。

“秦总,哦,”易封一抚额,“对不起,我差点忘了,秦副总。”

秦川有点起皮,这人怎么这么作啊,但过场还得走,“易总,幸会。”

“秦副总寒碜我,我又输在你手上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这一场胜负并不定输赢。”

易封的眼里闪过一星淬芒,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里的欣赏却有增无减。

秦川转开目光,“易总,今天我还有事,改日再会。”秦川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秦川,你说我漏调查的那件事——是你持刀进入县委大楼,宇阳从重重警力中把你带了出来的那件,对吗?”

秦川定住了脚步,易封走近他身边,在他正要走到的时候,秦川疾步而行,把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易封吐出那些语句的一个瞬间,秦川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记忆的浮光里,永远有一个男人,抱着爷爷的身体,在哭泣。

那是2002年的10月,秦川接到乡下邻居辗转打来的电话,赶回老家时,他的爷爷已经不行了。

后来秦川通过乡里人知道,他爷爷去世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县委书记看中了他家老房子的那块地,要强行征拨,爷爷去跟他辩理,被他一脚当胸踢晕。秦川在办完爷爷的葬礼之后,持刀前往县委书记大楼,中国有句话叫——还我公道,可是这个“还”字是老百姓运用的,这代表着,这个还的代价远远比不还还大。

秦川只刺了那人渣一刀,当胸而入,然后他就被关进了看守所,关进去后秦川才知道那人渣并没有死,只是断了三根肋骨。

宇阳从F市赶到凉城,他从看守所里把秦川带出来,用飞机把他直接送进了医院,一个月后秦川才能坐起身来,宇阳问他:“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是不是要用一个劳改犯的身份去祭奠他?”

之后县委书记因渎职罪被关。

秦川在那人渣被关的当天,将收取得来的回扣摆在宇阳面前,宇阳眼皮都不抬地说:“早记在账本里了,从股权里双倍地扣。”他眉宇一展,笑意自眼中跃出,“我宇阳的钱有这么容易K到吗?”秦川看着他,蓦然间觉得,这辈子他秦川就这么过了,他这辈子,唯有生死相托。

秦川喝了点酒然后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一辆深黑的车子停到路边,“秦川。”倪森点头示意的样子隐约流露出霸气,他的身影像山一样沉稳,只是眉宇之间还是那样透露出不屑被所谓的礼教和教养拘束的嘲弄。

虽然接触有不少次了,但是秦川永远不会习惯和他打交道,因为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味道,仿佛能让人嗅到那些隔着岁月的血腥气。这让秦川窒息。

倪森打开车门,让他上车,秦川一上车就看到了那张房契。他家老房子的那张房契。秦川顿时僵硬。

倪森将它递给他,“我想不到你会卖它,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

秦川没有接,“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爷爷在,而不是这张死物。我把它卖了,我想得很清楚。”倪森微微眯起眼,终于还是秦川偏开了头。

“秦川,在这浊世红尘中,纵然个个待他如珠如宝,但只要那一个人无心,他就万劫不复。”他的声音暗沉得只有秦川一个人能听见,秦川淡淡地回答:“不要让他知道。”

“那你以后要用一倍的价钱把它从我这里赎回去,我可不想做赔本的买卖。”

秦川点头,他回到家,一进屋里,就无可控制地摔倒进了沙发,酒意涌了上来。

也许是消耗心力过甚,秦川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这场拍卖掏空了,三天里他决意要补回来,每天睡10多个小时,剩下的时候就是吃,足够的睡眠,加上无数的美食,秦川觉得自己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元气,三天后他上班,公司里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说:“秦副总,你不是休息吗,怎么看起来还瘦了。”

秦川前往香港,随后前往新加坡、美国和欧洲等地进行路演,两个礼拜之后秦川飞回F市。

一到公司,秦川立刻发现了公司的迥然不同,空气中有近似濒临爆发的火山口的低压。

宇阳不一会儿就到了公司,秦川吓了一跳,他整个人憔悴得惊人,连那一贯自信有神的眼睛都好像失去了光泽,显得寂寥惨淡,见到秦川时,他镇定地打招呼。

“你换车了。”秦川很自然地和他闲扯。

宇阳的表情不太自在,他顿了一顿,“那辆车上礼拜撞了,送去了修车行。”他看了眼秦川,“别紧张,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不知怎么地,就这么撞上了,没事!只是车子前面撞凹进去一块。”

听到他这么说,秦川不仅没有松一口气,相反凛冽的寒意刺进心头。

夜风起空庭,渐渐泛开的潮气正酝酿出一场磅礴的雪雨。

空气继续低压,像是有根看不见的弓弦被一点点绞紧,渐趋断裂。

宇阳听着秦川汇报着上市的进程,另一只手则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啪”地打开火机,红红的火苗蹿起,接着又“啪”地关上火机,火苗消失。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火机上,眼睛很深很黑,让人一下子便想到了黑夜里的大海。

外面传来隐隐的喧哗,是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很重很急,一点点不可抗拒地逼近,挟着狂猛的气息。

秦川浑身一紧,他起身,门被推开,弹到墙壁上的门发出响亮的声音。

“丁立伟!”

闯进来的男子拽起宇阳的衣领,他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把宇阳整个人拎起来,他的瞳孔里凝出锥心的痛楚,似是冰尖上的火焰,刺得人心寒。

宇阳的眉间一拧,那种凛然和慑人的尊贵皆是天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丁立伟,他在克制,那种克制令他的手指关节泛出骨灰色的灰白来。

秦川挥手让人出去,他把门关上。

“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丁立伟低声,字字咬得冷冽。

宇阳笑了笑,笑到一半,却扭曲成一个失了心的痛楚表情,“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她,怎样才能打动她,我要怎样才能让她不再和柏铭涛纠缠……你告诉我!”

他们俩的呼吸都紊乱而剧烈,同时在对方眼中搜索到同样的神情——那是绝望萧瑟到了极限后的彻底的孤注一掷,近乎疯狂的痛楚。

“丁立伟,我宇阳26年,从未以卑鄙为谋,但是现在……我也同样是豁出去了……我不能对她放手……她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丁立伟流动着痛楚和愤怒的眼神从震惊到不可置信,直至最后重重地将他摔在了沙发上,“你真狠!”

宇阳决绝的眼神中是一种与凶暴无关的狠劲,这种眼神令丁立伟溃败,秦川始终记得,这个高高大大的,很有男子气,既不像宇阳那么光华,也不是柏铭涛那种儒雅型的年轻男子,在这一刻慢慢地垂落双眸,坚硬的轮廓里布满了无法释怀的疲倦和悲凉。

“宇阳,没有人能逃脱撒旦的诱惑,更不用提是撒旦唯一想要的祭品,但是,撒旦唯一的失败就在于,他永远不知道,何时该战斗,何时该让步。”

他每说一句,宇阳的脸色就跟着变动一分。

丁立伟的声音嘶哑沉寂,“宇阳,站在世界的另一头看着自己一点点毁掉自己所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丁立伟的身影渐渐远去,秦川忽然产生了某个错觉,就好像这个人会隐去,会再也遍寻不着,这种恐惧来得那么迅疾,强烈而诡异,秦川不愿相信,但是无论人的意愿如何……

2004年1月25日10:45分,一建工程总裁丁立伟在F市协和医院因工伤不治,终年26岁。

静止的时间,渊源的历史,交错的命运和命定的对手,绝望和疯狂,人间或是地狱,无论是什么,丁立伟和宇阳,在那间寒意凄凄空阔的办公室里,进行完了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那也是唯一一次,宇阳有一个机会改写所有惨淡的结局,是他自己拒绝了。

天河倒倾,丁立伟用自己终结的生命给他的执著刻上了一个永恒的痕迹,这个痕迹无论时间如何变幻都再也冲刷不去。

秦川以为这已是生活最难过的部分,但是后来,他发现他错了,生活,它总有办法让你知道你原来还可以更惨然。

在丁立伟离去第二天,樊玲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F市里再也找不到她的人。

世界翻天覆地的乱,宇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暗,他周身的气场让秦川担心,那透着一种绝望的狠。

宇阳的异样引起他家高层人士的关注,但是此时的宇阳已不见了平常的心志,他似乎放弃了思考,摒弃了自己的理智,他任情感掌控,漆黑如墨的瞳孔里布满了燃烧的血丝。

终于,樊玲的下落送到了宇阳的手中,一座海滨城市,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屿。

他越千山万水而去,回来时秦川到飞机上把他抬了下来,他蜷缩在飞机座上,冷汗从他白皙光洁的额头流下,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身体似乎有团冰焰在郁郁燃烧他的灵魂,他睁开眼看秦川,漆黑的眼珠幽远而涣散,茫然的表情像个孩子,像是迷失在自己所绕成的迷宫里的孩子。

兵法上讲,未进步,先看败路,宇阳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所有的后路切断了。

凌晨醒过来的宇阳,青灰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酷的线条,那双晦暗的眼睛突然如同一双寒星那么亮,掀起波澜,深沉的黑色分离凝聚成无数尖锐的薄片,犀利而肃杀,宛若刀锋凄厉划下。

天空里的雪花已然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大地,天地交织就成网,将整个世界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宇阳自此以后的出击再没有一丝余地,他异常强硬和绝狠,他执笔写下那道举报,他亲手将照片送到了柏铭涛的家里,他把柏铭涛所有的路都封死,并且严酷地借助高层压迫着他不得不抽身应对。

他的身体里一方面因绝望冰冷而悍狠,一方面因执著眷念而热烈温柔,他的两种情绪残酷地交锋。

柏铭涛终于离开了F市。

然而人生何能事事如意,高敏给宇阳打来了电话,宇阳刚把电话置于耳边,他的脸就唰地白了,就像有人拿一把刀子从他的身上一寸寸地下挪,剜肉剔骨。“高敏,如果你要报复我……那好……你赢了!”他急得掌心都握出血来,“离开那里,不要告诉她,你可以为所欲为!”

电话挂断了,但是那边尖利的、癫狂的声音传入了所有人的耳里,“我要立伟活过来,如果不能,我就要看着她与你玉石俱焚!”

宇阳的脸色呈现出墙灰一样惨白黯淡的颜色,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他努力克制着,但是那种害怕就恰似流水,从身体的每个缝隙中挣脱而出。

秦川一把握住他的肩膀,稳住他,“宇阳,事已不可为!但……这也许是你得到她的唯一契机!”

宇阳黑漆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会恨你,她不会放过你,她会和你生死纠缠。”

宇阳的肺泡逐个被压缩,气体一点点呼出,“生死纠缠!好,那就生死纠缠,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反正还有……时间。”

樊玲没有给他时间,那个明雅清傲的女子,竟会决绝至此,眼都不眨地就舍掉了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秦川还记得那一天,宇阳拿着一对戒指,戒指的样式那样朴素而内敛,只有那偶尔反射出的如流线一般碎蓝色的光芒才昭示出它的价值和意义,他凝视着戒指的眼睛包含着这世界所有的柔情。

“秦川,我打算把龙腾广告移交给樊玲。”宇阳轻轻地说,声音里的柔情蜜意,全无一丝避讳。

秦川点头,“意料中的事了,你放心,我会协助好她工作的。”

秦川与他相视,笑容背后的宇阳分明染有隐伤,“秦川,帮助她,哪怕是她用来对付我!”

秦川转头看向窗外,最终他笑了笑,从喉中深处低低道:“宇阳,你真的很残忍。”

宇阳平视前方,冷冷的风吹进来,将他身边茶几上的杂志彩页吹得翻起。

“宇总,你订的婚纱图样送过来了。”秘书将图样递给他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赞叹和羡慕。

宇阳微笑起来,那种刹那间让阳光都失色的笑容,眩惑了所有人的眼睛,这是他亲手给她绘制的婚纱,准备送往洛世华中心去订制,他招手叫秦川过来参考,“看看还有哪里没尽善尽美。”

“她会是最美的新娘。”秦川由衷地说。

宇阳的眼睛里溢满了写意的温柔。“我还想去挑下喜帖样式,你没事的话,陪我一起去吧。”两人走出办公室,脚步叩在砖面上,发出哒,哒,哒,极其空洞的声音。

“宇总,有你的一份快递,才送来,请你签收。”

薄薄的快递袋在宇阳的手指间翻动,一张红色的请柬映入秦川的眼底。

“蒋震,樊玲喜结连理,于2005年4月18日下午五时在西顿酒店举行结婚典礼,谨请光临。”

一口鲜血从宇阳的嘴里箭似的蹿了出来,喷到了请柬上。

然后,秦川看到他……慢慢地萎顿下去。他倒在秦川的面前,栽倒在地上,秦川震惊地看着他倒下,他大声地喊叫他的名字,掌心全是虚汗,这一切就好似一部遥远而虚幻的电影。

宇阳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却依旧淡然地微笑着,他风度翩翩,俊逸非凡,徘徊在俱乐部的大小酒店之间,在酒业中掀起了一阵狂潮。

“宇阳。”秦川终于在这个酒吧里找到了他,他正执着盅饮酒,眼睑低垂,他饮完,抬起头来示意再倒一杯,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眼睛下是乌青的阴影,他的眼神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他看着秦川,对他微笑。

秦川握住他的肩膀,那两片薄得像两把刀的肩胛骨,几乎感觉不出温度。

尊贵高华的宇阳,犀利傲慢的宇阳,才华横溢的宇阳,让人仰视的宇阳……

秦川的眼睛疼得似要洇出水来,他取下宇阳手中的杯子,“不要喝了,跟我走。”他把宇阳带出酒吧。

宇阳微醺,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下一秒,鲜红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滴到领口,他甚至来不及用手去掩,鲜血就涌了出来,他疼得脸色发灰,鲜红的唇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残叶,秦川抱住他,把药往他嘴里倒进去,宇阳张口含了,还来不及吞咽,又一大口的血涌出来,直喷到秦川的手中,他摇摇头,费力地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眼神疼得有些涣散,他张开四肢,躺在地上仰望着漆黑的天空,那种寂寥到了极点的神情在空旷里深深蔓延……

“宇阳,站在世界的另一头看着自己一点点毁掉自己所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生不如死。”他的嗓音低哑得难以听清,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渗落,他呛咳起来,血液淹没了他的声音。

白色的床两边摆满了仪器,形销骨立的宇阳躺在病床上,他一只手放在被单上,手背青紫,满是打点滴留下的针孔,秦川看着他血迹斑斑的嘴唇,他只能这样来保持清醒,他的瞳孔很暗,暗到根本无法反射光亮。秦川走出医院,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阳,阳光从他挡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缝里漏下来,凝成了红色的光点,把他的瞳孔分成两半。

天之骄子,天何不怜!

2月,宇阳因喝酒造成胃大出血,严重的厌食症,以及酒精成瘾问题,被送往国外就医。

记者采访龙腾广告公司的副总裁——秦川。“秦副总,龙腾广告公司是内地第一家上市的广告公司,也是目前拥有最多户外媒体、占市场份额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作为这样一家公司的老总,您有何感想?”

摄影灯一闪,秦川说:“一段完美的巅峰,源于一个孤独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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