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我累了，活得很累，目标模糊了，目标已不成目标了。无可奈何，只好让自己休养生息，因为我还想活下去。凭着一张重点大学毕业证书，找到这份教书工作，进了这所国办中学教子曰诗云。这一教就是八年。老实说，我的志向并不在此，我仍做着一鸣惊人的美梦，我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欲望非常明确，只是苦无门路。

成天同枯燥乏味的课本和幼稚烦人的孩子打交道，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愚不可及的行为了。我很想辞掉这份无聊差事，然而没有足够的勇气付诸行动，我不晓得丢下教鞭后该去做什么，要命的是我不晓得我还能做什么！残酷现实同样影响到生活，我不敢正儿八经地谈女朋友，更不敢郑重其事地去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大事，我想这一辈子也只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打发。我三番五次追问自己：生存意义是什么？存活下去的欲望一天比一天淡泊，结束人生的意向一天比一天浓厚！

浑浑噩噩过着日子，没有思想，没有激情，也没有追求。闹钟振耳欲聋，我从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惊醒过来，努力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首先证实新的一天里还在存活。匆匆忙忙洗漱完毕，胡乱吃过早点，便机械地蹬着单车赶往学校上课。我租住在后店北区，到上班学校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我故意住得离学校远，因为方便下班之后干些有背于师德之事，没有人认识我，更没有人晓得我是老师，干起坏事来就更明目张胆为所欲为，且心安理得。我虽然坏事做尽，但还不至于恬不知耻，不愿因为我而让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块金字招牌上增添一个黑点，我明晓得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早已锈迹斑斑，露出了假金的真相。到了学校我是道貌岸然的老师，心不在焉讲完几堂照本宣科的课，工资也就到了手。这所学校虽说是公办，但学生中有八成都是借读生插校生，即外来务工者的子女。学校忠旨是多赚钱，年年大加扩招，对于师资力量欠缺视而不见，教师备课质量和教学水平也不作任何要求，所以我完全可以应付了事。况且每个人心中明白，“拿多少钱做多少事”，我一个月才拿一千五百块钱，用不着太过于卖力工作，每天准时上下班，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然而脸相死气沉沉，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感受到时光轻松与开心。

得过且过的本性在工作中显露无遗，虽说沾着重点大学毕业生的光，学校特别看重我，年年让我带初三年级毕业班，但我并不感激涕零用心去做出一番成绩回报校方。甚至我还故意时常跟校方抬杠。当班主任六年来，我从没开过一次家长会，也从没请过一次家长，更没进行过一次家访，除我本身懒散外，主要是我了解学生们的处境，要叫动他们家长不是一件容易事，打工仔为生存奔波着，抽不出时间和精力来承受开家长会之类的无聊折腾，他们宁愿多挣些钱来交外乡费、借读费、插校费、择校费、补课费等等，至于同学生谈心交朋友，更是多此一举徒劳无用，滑稽可笑，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干。

当然我还食人间烟火，做不到事事超然物外。我也希望班上学生成绩顶刮刮，个个考上重点中学。这对于我好处多多，其一脸上增光，领导更倚重，饭碗更加巩固，其二能拿不少奖金，让我生活得更萧洒。我算是比较幸运，每一届都有厉害学生给我赚足面子和荣誉。眼下所带班里，有一个叫黄期豪的小男生，每回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让我高兴坏了。

懒洋洋地消磨着人生时间，生命阳光与社会意义均和我无关，我不得不上班挣钱是因为要吃饭喝酒抽烟赌博叫小姐。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难当，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如我者多如牛毛，我只是一个真实小人罢了。当然，比起那些衣冠楚楚的虚伪君子，我才会为自己尚存良知和心善皮薄而自卑自贱。我用不着贴上高尚嘴脸去迎合流行色彩，因为我不相信那些鼓吹起来的美丽气泡对我会有好处。我已经活得够累了，不乐意去为漂亮谎言背书。好吧，让那富康日子给我子孙后代们过吧；遗憾我很穷，没钱娶老婆，没办法，那富康日子就让鼓吹者后代接着过去吧！

可是世俗力量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老父亲隔三叉五旧话重提，唠叨着我一大把的年纪，年年起来不见踪影的婚事，以及为祝家传宗接代的巨大责任。老父亲感伤地说，如果要他有生之年看着祝家香火断绝，他无脸面见先人，将死不暝目。我可以不忠，但我很想当一个孝子，老父亲生我养我供我念书，花了不少心血，确实不容易。如今到我回报他的时候了。给他养一个孙子，非我莫属，且责无旁贷，谁叫我两个哥哥不争气，通共生下四个女儿呢。要给老父亲一个孙子，得先找一个老婆，要找老婆，必须跟一个女人谈一场爱情。但是，爱情是什么呢？让不相信爱情的我去谈爱情，叫我怎么谈得了！况且人生苦短，我已经受够了，干嘛非得去跟一个陌生女人生下一个所谓后代延续苦痛人生呢？一面是想当孝子的心情，一面是恐惧人生的本性，彼此争执不下，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何以解愁，惟有小姐！

离原草之 3

单车辗过拾荒者右手的第二天，黄期豪没有来上学。我当然无法联想到黄期豪旷课会与拾荒者手受伤有关系，我总以为他明天一定会来；然而两个明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我甚觉蹊跷不解，同时心中涌起隐隐担扰，黄期豪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突然间无缘无故连续几天旷课，让人不得不产生不安的推测和猜想。连校长也被惊动，黄期豪没来的第四天下午，校长传唤我到她面前，关切地询问道：“你班上那个黄期豪四天没来上学，你晓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黄期豪明天会不会来？他碰上什么困难了吗？”

校长问了三个问题，我用了三个字回答她：“不清楚。”

校长意味深长地说：“祝老师，麻烦你多多关心一下学生。最好你抽空去家访看看，弄明白是什么情况。我希望黄期豪很快能够来上学。”

我满口应承说：“好好，下课后我去家访。校长大人请放心。”

走出校长办公室，我直犯嘀咕，叫我去家访，怎么个访法呢？我压根儿不晓得黄期豪家住哪儿，至于黄家是什么情况，则更是无从知道，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黄期豪也是外来务工者的孩子。我侥幸地想：也许明天他会来上学吧。

放学前夕，坐我对面的陈老师问我明天有什么安排，我没反应过来，随口应道：“没什么安排，照常上班啊。”

陈老师嘲讽地说：“祝老师一心扑在工作上，精神可嘉，佩服，佩服。”

我歪着头想了想，原来明天是周六，不由得笑了：“操，我还打算去家访呢。访个屁呀，周末一过，黄期豪保证来上学。”

陈老师关心地问：“黄期豪有三四天没来了吧？我两次到你班上历史课都没看见他，他请假了吗？”

“没有，他莫名其妙不来上学，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还被校长老大传训过。”我愤愤地说。

铃声一响，我夹起公文包匆匆走出办公室，把家访事抛诸脑后。如往常一样骑车回家，顺路买了一瓶高梁酒和一些下酒菜。邀游仙境是家常便饭。

举杯邀孤灯，对影成三人。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理顺着愁怅思绪，思考着人生大事。信还不断地发酵着，老父亲说得没错，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应该脚踏实地过平凡生活，结婚生子成家立业那一套，理应经历走过。我是个平凡人，我自己早已经认命了。懵懂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已灰飞烟灭，理想追求变成生存挣扎的现实，年纪一大把彻底丧失掉向往未来的动力，活着的意义，沦落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悲哀了。我不止一次地企图劝服自己，心平气和去做平凡人，过平凡人柴米油盐的日子，可是一股傲气从心而起，傲气告诫我说宁愿一生是怀才不遇的失败英雄，也不去当庸俗之徒中的一个佼佼者！我想既然走不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不走行了，何必去步千千万万凡夫俗子的后尘。人一辈子，跟从祖祖辈辈走过的脚步，规规矩矩干着千篇一律的事情，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有什么意思呢？

俗气与傲气激烈碰撞，让我左右为难，因而痛苦不堪，因而借酒浇愁，因而愁更愁。

酒喝完了，烦恼却没有消退，想无所想，我抓起手机拔通了老情人李彩霞的电话。

“喂，大海，有事吗？”一个女人温存的声音。

“明知故问不是废话嘛，没事能打你电话？”我抗议说：“我想你，我要马上见你。”我发觉自己口气太生硬，忙陪笑说：“好久没见你了，想得很。”

“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星期前我们才见过面。”李彩霞反唇相讥说：“我可一点也不想你。”

“唐磊在家吗？”我春意盎然，试探着问。

沉默，要命的沉默。这个该死女人，每回都吊我胃口，又像是她在犹豫挣扎。

李彩霞长吁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他出差去了。”

“好，我马上过来。”我兴奋地猛捶桌子，一支筷子振到了地上，我也顾不及它了。

我急急地出门去。住处门口有一段斜坡连接公路，我居然没有剎车，飞一般骑下去。我恨不得立刻到东木新区，投进李彩霞海绵一样温柔的怀抱里。

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竟能拥有红颜知己，而且是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