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桃花扇（1 / 1）
来观演《桃花扇》的人还挺多的，这出乎我的意料。阿贵选的广告位置真的那么好吗？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易先生扮的李香君。哇，美人！货真价实的美人。
我现在在做一件非常愉快的工作。就是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收门票。每位观众二十文钱，我把它们都串在梅先生给的麻线上。随着客人的增加，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数钱数到手抽筋。
好了，要开演了，到下一场才会继续收门票，我抽筋的手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姑娘。”一个老婆婆叫我，她的声音沙哑但是让我觉得很温柔。
我看见眼前的老婆婆一身蒙娜丽莎，哦不，是道姑的打扮，还蛮古典的样子。
“婆婆，楼上还有空。”我说，“每位二十文钱。”
她掏出钱给我，然后就慢慢地往楼上走。她看起来年纪很大，走路却不似一般的老年人那样颤颤巍巍，反而给我一种仙子般飘逸的感觉。光看背面，那可是美得不输给二八芳华的少女。我第一次觉得美人迟暮是这样美好的。
老婆婆总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观众。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滴下晶莹的泪珠。
接下来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
第三天，她走出来的时候，我轻轻地试探了一声：“李香君？”
她回过头，看我。她笑的时候真好看，像轻轻泛起涟漪的小河一样美好。她的美不让人忌恨或者自惭形秽，只让人深深地憧憬。
“我……”我犹豫了很久才说出下面那句猥琐的话，“可以跟你要一张签名吗？”
“签什么名？”
“我……久仰香姬的大名。”我屏住呼吸，声音激动得发颤。
“大名？一个前朝歌姬有什么大名？”
“香姬的爱国情操令我憧憬。”我说，“香姬虽为歌姬，却强过那些降清的孬种千万倍。”
她踏着月光走出去，优雅的身段真该让那什么福晋格格的都自惭形秽。哦，小榭，聿紫，我不是说你们。
李香君啊！我遇见李香君了！在香姬面前，胤x胤y神马的都是浮云啊浮云！哦哈哈哈哈！雍正？雍正算什么！他不过是我妹夫而已。
“怎么了？那么兴奋，肩膀一直在抖，抹布都快给你抓破了。”易先生眼皮抬了一下。
呃，正常一点。我稳住了自己，慢慢擦拭被踩脏的地板。
“易先生，你演李香君的。”
“嗯。”
“那你觉得香姬以后……怎么样了？”
“山河破碎，情郎变节，你说怎么样了呢？”
“你是说……侯方域没有像《桃花扇》里那样和香姬双双遁入空门？”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攫住了一样。
“侯方域在南明抗清之时，考取了清朝的功名。”易先生说。
国破山河在，侯方域变节，李香君又不是那种“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我只管我的爱情”的女子，怎么会和侯方域夫妻双双把家还呢。
那香姬哭的并不是和侯方域的苦命恋情，而是破碎的山河和情人的变节。
“易先生，香姬这些天都来看你们表演的。”我说。
“我知道。”
“啊？”
“那样出尘入世的女子，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了。”
我却在腹诽，我是现代人，我在这个时代也很出尘入世，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开玩笑，我和香姬她们不是一个档次的。
秦淮八艳，个个都很有气节。不是抗清，就是资助抗清，再者就是甩了变节的情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主角陈圆圆还甩了引清军入关的吴三桂，拒绝复合。
“你就是为了这个在发花痴吗？”易先生冷不防地问。
好吧，差不多，大概，应该是这样。
第二天，又出现了一位神奇的客人。是一个公鸭嗓子的女装肌肉男，那蒙古袍子在他身上裹得叫一个紧。他每走一步，我就觉得以他为中心，半径三米的地方正在发生小范围地震。
我每次看见他，都会用怨恨的眼神打量他。因为女装肌肉男来的那几天里，李香君都不来了。
他不是来看戏的。因为他睡着时发出的鼾声楼下都听得到。看那一脸发情的胭脂，就知道他是为情而来。他喜欢上了谁呢？放心，不是我，因为他每次上楼都撞到我。
“易~先~生。”终于有一天，他发嗲着奔向在一边喝茶的易先生。
不行！你不能对易先生做什么！易先生是梅先生的！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把易先生往旁边一拉。
“格格别来无恙。”易先生淡定地对这个人说。
这下我不淡定了：“你说什么！他，她是……”
“草原的女儿，每每格格。”易先生介绍说。
女……女……
我的嘴巴半天没合拢。原来女人也可以长得这么霸气外露。她要是反穿越到21世纪，就没春哥什么事了。
“易先生还记得小女子？”
靠！原来是你先招惹人家的，老娘不管了，易先生你好自为之！我愤恨地摔下抹布。
“……记得五年前，我来京城玩，迷了路……”
我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什么每每格格的魔音灌耳，但它们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哭啊哭……”
你哭？你真的想让雷公以为他被抢了饭碗吗？
“……那时候你还只是个纯情的少年，我也只是个怀春的少女……”
“呕。”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吐出来了。昨天好不容易才吃到一只完整的馍，就这么吐出来了，我容易么我。还好那个格格没发现我吐了，于是我低调地把呕吐物擦掉，然后去洗抹布。
回来的时候，每每格格已经被易先生用神奇的方法送走了。
“易先生！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纯情少年，怀春少女！”我抱怨着。
“五年前，我才十三岁，那时候才刚刚留发作戏子。”易先生说。
“什么！易先生你今年才十八岁？我还以为你都二十七八了呢。”我说。
真是的，是少年就应该粉嫩一点才对，成熟气质应该等到成熟年龄再散发。坑爹呢这是！
“那梅先生多少岁？”我问。我以为梅先生三十岁的，但看来要先打个对折再说。
“二十岁。”
是我错了，我以为有内涵有思想的男人都不小了。但是思想和年龄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这一点在古代又尤为明显。
“你呢？”他终于问这个了。
“十六。”
易先生的嘴一撇。
“二十一。”我老实说。身体年龄十几岁二十几岁我不知道，但心理年龄是二十一岁了。我觉得装少女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易先生笑了，笑得有些花枝颤乱。
“你没嫁人？”
对了，二十一岁的人在清朝，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个在两个美青年组织的戏班打工的少女，现在才察觉根本就是在美少年的地盘打工的大娘。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如实说，万一哪一天我身体的老公跑来喊我回家吃饭也不一定。但我这具身体如果跟猪尾巴怎么怎么过，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他看我的眼神开始复杂了。
“此事说来话长，等有一天我们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我就告诉你。”我说。我在心里迅速整理了一下告诉人家自己魂穿的套话。大致是“你相不相信借尸还魂？其实我不是某某某，我是谁谁谁。”
唉，但是我和易先生又不熟。我不能逮到个男人就跟对方揭自己的老底吧，那也太轻浮了。
“你没嫁人。”易先生说。
“啊？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见你时，你梳的是不嫁头。”
够了！真是够了！我按着头皮灰头土脸地跑出去。
“香姬，你来吃面啊。”我擦完二楼后看到蒙娜丽莎——不，道姑打扮的李香君坐在桌边。
“随便点些什么吧。”她说。
我火速跑到厨房，连着她的十文钱，再垫上自己的五十文钱帮她点了这里最贵最好的银丝面。人家为了追星，房子都卖了，负债累累。我只是花了四分之一的月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香姬不愧是香姬，吃面的姿势都那么好看，拿筷子的那双玉手修长白净，下巴优雅地颔住，吃面时一点汤渍都没溅出来。
“我可以见见你们那个演李香君的戏子——易先生吗？”她问。
“可以，可以。”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李香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易先生可是翻烂了史书才可能找到的一个无名小卒。
她上楼的时候，我由衷地在心中赞叹着那仙子一样的姿态。我终于理解那些追星族的心情了。
他们谈什么我虽然很想知道，但怀着对香姬的崇敬，我怎能偷听呢？
不过他们也没谈多久，香姬就拎着一个长长的包袱下来了。
“帮我把这个带回去。”香姬对我说。
易先生对我点点头，表示默许。
和偶像独处的机会哎，易先生我爱死你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好香姬的包袱，把它稳稳地抱在怀里。
她真的是住在偏僻的道观里。
进了道观后，香姬对我说：“打开它。”
我打开包袱后，看到一把琵琶，我在心底希望这是把好琵琶，只有好琵琶才配得上香姬。
“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香姬悲伤地抱起琵琶，“但是某人不自爱，香姬也无需再遵守诺言。”
她……她是要弹那个只为侯方域弹的《琵琶记》吗？
《琵琶记》中蔡伯喈最终和赵五娘团聚，但是这样的团聚还不如不团聚的好。蔡伯喈这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极品男，凭什么享得齐人之福。侯方域好歹还是一心一意的，但毕竟也是复社四公子中唯一降清之人。为什么秦淮八艳几乎都遇人不淑呢。
那曲调中透露出的无以复加的悲伤和情感又岂是什么流行歌曲所比得上的。我仿佛看到香姬的皱纹一根一根褪去，光洁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轻轻地抿起来。
我看到了一种最令我难忘的美，无法超越的美。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穿着马褂的年轻人。我把食指放在唇边，暗示香姬在弹曲，不要打扰，他也很知趣地站在了门外。
一曲终了，琵琶摔在了地上，我忙去接香姬的身体：“香姬，怎么了！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门外的年轻人也急忙进来。
“孔尚任先生的民族感情很深厚，《桃花扇》是个好剧本。有机会见到先生，你帮我把这个转赠于他。”香姬从怀里掏出一把已经泛黄的折扇。
我接过后打开，看见殷红的桃花如血一般绽放。
这是，是桃花扇！是香君咳血的那把桃花扇。
“香姬，祖父一直都未忘情于你，临终前嘱托爹接你入侯府……”年轻人说。
“我死后，”香姬不去理睬那个年轻人，“希望身躯化为灰烬，伴随这名山大川一直流入……心的故乡。”
“我会的”。我忙答应下来。
她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我竟然哭了，我来这儿还是第一次哭。
“她……”
“回去吧，”我对年轻人说，“她就是死也不要会侯府的。你听到了，她要去……心的故乡。”
“她和祖父彼此深爱，却要与祖父恩断义绝。”
我白了他一眼。啊喂，你可不可以不要解释得这么狗血言情，你以为你是现代的yy女啊。
“自侯方域降清，他就不再是香姬心中之人了。”我说。
“祖父后来一直深深悔恨降清之事。”他说。
“后悔有个鬼用，实际表现才是真的，他也没有扔掉清朝的功名吧？”
“何必……”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要是帮忙料理香姬的后事，就留下。不帮忙就赶快走。”
柴火是我找的，花瓣是我找的，他只是提供了火折子。这个忙帮得……真……真方便。
我把香姬的骨灰一点一点撒入江中。她的骨灰不让我感到恐惧，我只觉得很温暖。只是那个什么孙子站在我身边，那感觉叫一个怪啊。老让我想到电视剧中的某个画面。
“你是她的什么人？”孙子问我。
“知己。”我说。能给我弹《琵琶记》，是将我引为知己了吧。
“易先生，我会被扣多少工钱啊？”我赶来的时候已经快开演了。
“无妨。”他说，“快去干活吧。”
谁说只有穿越女才懂得人权啊，易先生也很有人道主义。
“易先生，可以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喊住刚要转身上楼的易先生。
“什么？”
“这个，”我拿出香姬的桃花扇，“是香姬的桃花扇，她希望我能够替她转增于孔尚任先生。我整天带着不方便，你可以帮我保管一下吗？”
“行。”他欣然接过。
桃花扇展开，满山桃花都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