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喧嚣(1 / 1)
韩平和邹灵已经走入了一种类似玲珑棋局半生不死的境地。邹灵出院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被邹易接回了家中休养。屋子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韩平躺在床上,望着外面。城市的夜空漂着浮尘,似乎永远都染着一层褪不去的猩红色,像极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些汩汩流出的粘稠液体在闪电下泛出的颜色,厚重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曾经以为他已经把那些回忆都抛在了过去,但那些片段,此刻却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他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一堆人围在旁边窃窃私语:
“看,那是杀人犯的儿子,以后走路一定要躲开,知道么?”是隔壁的婶婶告诫自己的女儿。
“真可怕,快走——”是年轻的高中女生骑着车子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
“杀人犯,吃枪子儿。吃了枪子儿,上西天……”是一群年幼的孩子围着他唱着自编的歌谣。
而十二岁的他,一个人背着书包,独自行走。上学放学的路一下子变得漫长。有胆大的高年级学生主动前来挑衅,围着他转,偶尔试探性地拉扯他的书包或者衣服。他只是扯过衣服或者书包,继续前进。
慢慢地,围着他的人摸熟了他的性子,一个眼色,一窝蜂而上,有人拽他的书包,有人扒他的裤子,有人抓他的头发,他一双手自顾不暇。书包被人抢去了,衣服也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抢到书包的人胜利式地把书包高高举在头上,见他走近了,便又忽然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他四处奔走,像一只被猫群围困的老鼠,知道已无生路,却还要陪他们玩完游戏。
书包转了几圈,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掉到了旁边的水沟里。围困他的人又是一窝蜂一哄而散。他奋力扑进水里,抢救他的书包。但是,为时已晚。
捞上岸的时候,整个书包已经湿透。他默默地打开,掏出黏在一起的作业本、试卷。蓝色的墨迹沾了水,在纸上晕染开了一大片。试卷上方鲜红的100分却极尽讽刺地朝着他无情地笑。
是呀,有谁还会在乎他考了几分呢。那个笑眯眯摸着他的头说“乖儿子”的人已经再也看不到了。他坐在一堆潮湿的纸张中间,一言不发。
直到许久,有一个苹果脸的女孩子一脸好奇地蹲在他的旁边,又朝后面喊去,“哥哥,哥哥,快来快来,这边有个小哥哥好可怜呢……”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他的脸摸过去,“小哥哥,你哭了么?有谁欺负你么?”
韩平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潮意沾染了整张脸。那是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痛苦的磨难。曾经,他以为自己越过了,而且也成功锻炼出了一颗强悍的心。现在看来,却还不够强悍,因为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另一个至亲的小生命的离去以及妻子的疏离。
而他的妻子,此刻也在辗转反侧。最近,她失眠得越来越严重。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质问自己。
外间,堂弟还在熬夜工作,间或能听到翻书或者电脑打字的声响。
她轻轻坐起身,走到跟卧室相连的暗室。暗室里红色的灯让邹灵莫名觉得很温暖。她慢慢地看着墙壁上随意拿大头钉钉着的照片。有雪山,有密林,也有清晨空旷的大街,还有一些光怪陆离的自拍。
每当浏览这些照片,她的心里便会心生羡慕。也许是因为她涉足的世界太小、把自己困在了小小的一方,所以没能够像堂弟一样豁达开怀。有时候,听他说起旅途中的奇遇,虽则跃跃欲试心生向往,但到关键时刻却总是瞻前顾后,屡次拒绝了他的邀约。
其实,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也曾噙着肆无忌惮的微笑,与同伴们争相攀着湿滑的山岩而毫不退缩。也曾骑着车穿过漆黑的隧道,任由装煤的大卡车从身旁穿梭而过而毫无畏惧。年少的时候,她爬上高地向下俯视,张大双臂看地上的投影,自负地以为自己就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那么究竟是何时,她开始变得谨小慎微,畏首畏脚了呢。虽然她不肯去承认,但大抵在认识韩平以后,她就开始习惯于退到他的身后。如果,孩子能顺利出生,她或许会躲在他身后一辈子吧。想到这,她微微叹了口气。
在墙壁的右下角,她翻到了几张自己的照片,也不知道堂弟什么时候拍的。有一张,似乎是在车里。她微微侧着头,手指里夹着一根烟,烟气缭绕,眼神则聚焦得很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有一张,也是在车里,她偎在沙发座里,沉沉睡去。捏起相片的时候,似乎触到背面写了一行字。她刚想翻过来看,身后,卧室的门突然就开了。
邹易是进来拿换洗衣服的。他悄悄地走进来,怕吵醒了堂姐。从衣柜里拿了衣服,刚想蹑手蹑脚地离开,冷不丁看见暗室门口有个人影,吓得差点蹦起来。等认清楚是堂姐,便拍着胸脯,大声说,“阿灵,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的嘛。”
堂姐歉意地朝他笑笑,斜倚在门框上,也不说话。
邹易习惯性地挠挠头,等着堂姐开口。
“小易,陪我出去转转吧。”
啊?!
凌晨两点。
城市的喧嚣已经尘埃落定。高架上,路灯穿透夜幕,投射出一片又一片橙红色的区域。红色的车子飞驰而过,反射出来的灯光连成一条火红的线。
换挡,加速。引擎咆哮。
车窗大开,夜风如箭一般扫射在脸上。
邹易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出声。
他知道,堂姐的体内从来不缺少一种力量。那种力量,不只是小时候以一敌五厮打高年级学生的那种气势,也不只是被野狗追出一公里后依然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的那种无所畏惧。虽然,那些时候,她眼中绽放出来的光彩,已经夺目得让邹易忘了她身边的危险,也忘了自己应该上前帮忙。他执著地认为,她应该能做得比那些更豁达,更无惧。
只是,逐渐地,她把这种力量隐藏了、覆盖了。现在,契机来临,她也打破了身上厚重的壳,直面而上。
在高速行驶的车上,他却反而觉得更加心安。比起那个安静的隐约如空气一样的人,他宁愿她是这样的,哪怕她此刻的举动会给自己或者周围的人带来危险。就像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如果世界就此毁灭,只要有你在身边。
车子飞驰过了大半个城市,然后在靠近江边的时候停了下来。
堂姐微微笑了一下,空出一手,将右边的头发拨到后面。
“邹易,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老有人把飙车的人称为亡命之徒了。”她哈哈大笑起来,眼睛发出夺目得光彩,如一块朱红色的磁石,牢牢吸引住了邹易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全身热起来,慌忙别开眼。
可堂姐丝毫不介怀,也许也是在无意识地放纵自己,她拉下了手刹,松开了方向盘,侧过身,同堂弟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
那些许温热的碰触,印在冰凉的身上无疑像一块炽热的烙铁,把邹易惊得一下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腾地一下通红。
“谢谢你,小易。”谢谢你一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
然后,她放开了他,解开身上的保险带,开了车门,一脚踏进了夜色里。
江风不解风情地不停卷着两人的头发和衣服。远处的江面,漆黑一片。
邹易轻轻瞄了一眼站在前面半个身位的堂姐,觉得胸腔内一阵心跳如雷。诚然,他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但是面对他深深爱慕的女性,还是会胆怯,还是会不知所为。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伸出手,拉住了那只他一只想拉的手。这回,轮到邹灵吃惊了,她挣脱了一下,但是面前的堂弟死死地抓着,仿佛那只手里积攒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的眼神,黑曜石一般,似乎在渴求着什么。
这一刻,风似乎都停了。
全世界都静止了,直到浓缩成了一滴一滴细密的雨滴,落在两人身上。
邹灵心中突然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