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溯流而上（1 / 1）
一日后，叶瑗跟随楼教头他们沿着柳大河往西。一行十三人，都是石青短打武士装，头戴斗笠，手持长剑，背后一箱行脚，默默无声，快速行走。
来到柳大河和南北运河交界处，众人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孔小七就是在这里魂归天国。
“我们在此停驻一个时辰，陪陪小七，让这小子保佑咱们早日找到紫龙，完成任务！”楼教头一声令下。
叶瑗奔到河岸边，看了会儿平静微波的河水，完全不见了当日柳半沟险恶的风光，盛夏浓荫偶尔点缀河岸，河水清澈，隐约可见荇草萋萋。小七啊小七，长眠于此等人间胜景，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曾经立志要为小七而活，要为他在此处修造水库，告慰他的英灵。豪言壮语容易，真的做起来很难。一直以来，她一有空就会到这里查勘地质水貌，了解周边环境和村落良田分布，细心记录，但毕竟是个涉及诸多因素的项目，一人之力，片砖片瓦，总是进程缓慢。
找来竹竿，插入水中测量了水深，她掏出那本记录册子，将水深、温度和日期记录了下来。抬头去看河面上漂浮的树叶，想目测一下水流速度，却见对岸有人倚树相望，身后隐约有四个黑衣身影，却若有似无的各自远站。
那人微微含笑，一袭轻薄银丝长袍，腰间随意一条豆绿丝绦，两袖微微挽起，露出两只藕玉般的手臂，将一架玲珑墨色瑶琴抱在胸前。
叶瑗有些恍惚，愣愣的看着他。以为西施是所见最美的人，却不及他清莲濯濯之姿；以为祭月郎是所见最好看的男子，却不及他玉树临风之挺拔；眉宇若斩棘之深邃，却儒雅自持、笑意涟涟、红唇含情；率性潇洒似云谪仙，却分明俗世红尘热心人。
“你在做什么？”他扬声问，声音如醇酒佳酿。
“我……”叶瑗不自觉的脸红，为自己那直勾勾贪看的失态样子而羞赧。顿了顿，才清了清嗓子回答：“我在记录水流数据。”
“为什么记录这个？”他貌似好奇的追问。
“我想在这里修造一个蓄水控水的水库，以防旱涝灾害。”
“喔……”那人眸光闪闪，转瞬又是粲然一笑，“你认为自己做得到吗？”
那是个大工程，光光征地这个问题就能难倒叶瑗。
“几乎不可能。但是为了小七，我一定会尽力的。”叶瑗被他问得沮丧，但她已经立了誓，也只能给自己打打气了。
“小七是谁？”
“他是我兄弟，他为了救我，就死在这里……”叶瑗凝目看向水中央，眼神更坚定了几分。不论多难，一定会有办法的，不是还可以让斩棘帮忙吗？
“嘻，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那人轻笑着，转身移步离去。
叶瑗怔忡的望着那抹身影沿着河对岸往西走，心里有些不舍，希望能跟这个人多说几句话。和他说话，如沐春风！
眼看那人越走越远，忍不住也溯流而上，遥遥跟着。想要出声喊他，又不知道找什么理由。
跟了一阵子，那人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了，叶瑗怅怅然驻足。想起《诗经》里那首《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呵呵，想不到也可以用在男人身上。”自己差点中邪了！自忖一副想要倒追美男的丑态，叶瑗自嘲的摇摇头，想想又忍不住笑了，还好自己是武士打扮，不然真是丑态毕露。
叶瑗就要返身回去和楼教头他们会合，却隐约听到琴声悠悠自对岸一片林中远远传来，如款诉衷肠，如幽幽流水，时而又铿锵声扬，似激情澎湃，时而却脉脉如丝，一副寂寥情怀。
叶瑗觉得十分震惊，从来不知道光凭曲调琴音，就能如此感染肺腑，令闻者驻足。音乐果然是人类的第二语言，甚至超过直白的对话，更能深刻撞击人的心灵。
是什么样的人在抚弄如此绝妙的琴曲呢？正在侧耳倾听，突见一个满头华发的老汉，穿一身葛衣，摇着一条小木船靠在她身旁不远，看似龙钟的老眼，却精光闪闪。
“哈哈哈，想不到一曲《折桂枝》不仅招来了小老儿，更招来了阁下！”老汉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叶瑗看这老汉不像普通渔夫村民，满脸智慧，似乎是个世外高人，有些意外。今天怎么屡屡碰到奇人？
“原来此曲叫《折桂枝》，折桂而望月，要是晚上听这首曲子，意境就更好了。”叶瑗冲老汉抱拳行礼后，感慨道。
“乱世盼英雄，夜来一缕香。正是如此！阁下不如和小老儿一起去看看那位奏琴之人，如何？”老汉抚须一笑。
叶瑗心想楼教头他们反正要停驻一个时辰，现在时间还算充裕，就花个半小时过去看看也好。其实她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弹奏这么好的曲子。
随着老汉坐上小木船到了彼岸，循声来到那片斑斓的林子，久旱之后，林中树木纷纷冒出新叶，热闹有余，葱郁不足，有些树则彻底死了，毫无生机。
一块石矶，其上端坐着一个银袍男子，正在俯仰抚琴，青丝随风曼妙伴舞，正是之前看到的那个人！叶瑗暗暗惊喜，手不自觉握紧。
一曲既毕，那人抬眼看了看葛衣老汉和叶瑗，扬眉长笑了起来：“风先生好不潇洒！先帝宏灵王三请先生均不现身；凤梧为求先生一面，苦练‘折桂’四五载矣，月之光华，来之不易！先生快请坐。”
说着跳下石矶，请葛衣老汉上座。
“有阁下与这位在，小老儿可不敢擅自上座。”葛衣老汉指了指叶瑗，意味深长的笑笑。
自称“凤梧”的人双眸一闪，看向叶瑗：“噢，适才见过，甚是投缘。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叶瑗。”叶瑗脸上微微红丝，为他说的“甚是投缘”而暗暗欣喜。
叶瑗？没听说过赤境有这么一号人。凤梧若有所思的垂下眼脸，两帘浓睫在几近透明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
“风先生，叶少郎，待凤梧为两位准备坐凳。今日有缘，正好促膝长谈。”
说着也不等葛衣老汉和叶瑗的意思，拍掌将隐在暗处的四个黑衣人叫出来，吩咐他们将枯死的几棵树砍下来，用剑碾成木凳。
这四个黑衣人身手不凡，挥剑砍向四棵一人合抱的巨树，动作迅捷如电，轰然四声，四棵树几乎同时倒下。其中三棵树树干尚齐整密实，有一棵却枯蚀得厉害，树干几乎中空了，那黑衣人抬脚忿然将它踢到一边。
“可惜，外面看来如此丰姿，不想中间却是空了。”葛衣老汉走上前察看了一下那棵被丢弃的树。
叶瑗和凤梧也随之过去看了一眼。
“这树干中空，看似没什么用，其实可以拿来做器皿装东西。道家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树实堪为材，树空却是容纳之物，有时候比实木还要有用。在我的家乡，有才干的人都是给人打工的，有气魄肚量的人，才是领袖老板。”
叶瑗见葛衣老汉和那个黑衣人嫌弃的对待那棵枯树，不禁有感而发，替它鸣不平。
凤梧双眸寒光闪闪，眼角盯着叶瑗，薄唇微抿，吞下心中的讶异。
葛衣老汉也是一愣，旋即抚须大笑。“问士以璧，召人以瑗。阁下果然人如其名，有容人博纳的胸怀。”
“老先生你把我夸上天了，名字都是父母起的，哪里有什么深意。”叶瑗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她不过是个来自不同世界、目前正在做个小小武士的小女子罢了，实在担当不起这老头子的称赞。
三个黑衣侍卫取树干最平实的部分，很快做好了三个木墩，摆放在石矶旁。叶瑗和葛衣老汉、凤梧二人一起坐下，只顾听他们两个说话，也不插嘴。似乎是凤梧想请葛衣老汉帮忙，但是葛衣老汉却拒绝了。凤梧有些兴味索然，脸上的笑容变得疏离客气，一双美目流盼间总是停留在叶瑗身上，若有所思。
这两人聊天似乎都喜欢打哑谜，说的又是文绉绉的古语，叶瑗听得一知半解。
“阁下用心高远，但可惜逆天而行，必难得善果。一国之君，岂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若国无君，则国必将不国。”也不知两人说到什么，风千山突然肃容道。
凤梧但笑不语，转过头去问叶瑗：“叶少郎，依你之见，王与国，应当是何种关系？”
叶瑗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一时脑子有瞬间的短路，只顾着呆看他那明媚晃眼的笑容，脸颊上飞起一片红云。凤梧清咳了一声，叶瑗猛的醒神，耳朵窘得通红，忙沉下心，思考了片刻，才道：
“咳……这个问题没有肯定的答案的。每个国家都会发展变化，从一耕一田，到繁华都城，随着国的变化，王的作用也应该相应变化，才能适应国家。说到底应该就是权力的分配问题，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权力分布，只要社会处于相对公平的权力均衡，国家应该就能安定。”
“叶少郎真知灼见，举世无匹。”凤梧双眸一亮，谈兴顿时高涨，想要更深入的和叶瑗探讨。
风千山皱眉看着叶瑗，若有所思。
叶瑗却不能多聊了，楼教头他们还在两河交叉口等着，时间不多，于是起身告辞，邀葛衣老汉渡船。
“叶少郎在何处做事？”凤梧见她要走，站起身去拉她手臂，想再问几句话。
“我是斩棘王的武士。”叶瑗愣愣看着手臂上那白玉般细致修长的手，脸上又不自禁浮起红晕。
凤梧见“他”羞窘，修眉微掀，手不由松开，随即扑哧一笑：“真是个实诚孩子。”
这个小武士一直用那样热烈而真诚的目光在看着自己，他岂能不察？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甚是喜欢。
叶瑗被凤梧笑得尴尬，肯定是自己犯花痴被看穿了。看他并没有排斥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应该庆幸偷笑了？
——
风千山和叶瑗即将走出林子，林外大风迎面挤入树隙，像个滚驴般翻卷成一股气浪，猛的将她头上的斗笠掀开，一头微微卷的秀发顿时散落开来，飞舞如墨焰，更衬得纤腰似柳，身姿婀娜活泼。
葛衣老汉有些震惊的顿足不前。
叶瑗急忙紧赶两步，伸手抓住斗笠，卷起长发重新戴好，不好意思的对葛衣老汉笑笑：“风先生，我并不是刻意隐瞒自己女子身份，只是这身打扮久了，就习惯了。”
老汉点点头，却不再吱声。看来还是对这个变化有些介意。
两人消失在林外，林内，凤梧双眸直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口狂跳，手不经意按在琴弦上，猛的发出“铮”一声沉响。良久，他才收回视线，垂眸自叹：“季乙啊季乙，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