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暗香盈袖（三）（1 / 1）
陆小凤其实真的不想再来这里，因为他一踏进“神针薛家”的门槛，他就会想到薛冰。或者说他一来到江南，就会想到薛冰。
每次薛冰见他的时候，都穿着又轻又软的白衫子，俏生生地立在晚霞中，羞答答得像这花园里含苞欲放的玫瑰，眉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陆小凤记得她笑起来会有两个浅而模糊地酒窝，柳眉一挑，亦嗔亦怒，让那天边瑰丽的云彩都黯然失色。
所以他不愿意再来。但他还是来了，而这一次，薛冰没有立在山坡上迎接他。
迎接他的是薛老太太。坐在那棵桃花树下，身边围着一圈莺莺燕燕的绣娘。
陆小凤记得上次来拜访的时候这个老太太是七十七岁，但看上去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小丫头，除了鬓角一点微微的斑白，那眼眸中的明亮娇憨，还有风韵天成的端庄优雅，是谁都比拟不了的。
但这一次，这个年纪不过八十出头的老太太，看上去却像是一具干枯腐败的尸体。已经花白大半的头发，眼神空洞而迷茫，就算是拄着拐杖有七八个婢女小心搀扶也走得踉踉跄跄。只有在看到陆小凤的时候，她的眼中才闪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有一种和少女有关的可爱。
陆小凤是她一直都很喜爱的青年，孙女的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但她不愿意责怪他，相反只有这个青年才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感到快乐和释然。
薛老太太看着他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我还以为薛冰一走，你就不会再来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没有她拦着我，我当然应该来得更勤快一些。”
薛老太太吃吃地笑了，她笑的时候那满脸纵横交错的沟壑似乎也渐渐被磨平了。她看向了花满楼，道：“可是你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
陆小凤趁机把那块李璎璎咬定是雪缎的帕子和在九王府拾得的绝命血书递上去，笑道：“而且还不是空着手来的。”
薛老太太眯着眼呵呵地笑，她好像完全没有看那两块帕子，但她却清脆地对陆小凤道：“这种东西你们三年前拿过来好像还有说的必要。”
陆小凤笑道：“我们都知道这是南海药王谷的绝命血书，只是想请你看看，这两块有什么不一样的。”
薛老太太道：“三年前的东西你还要我来看？”
陆小凤道：“你法眼如炬，总不会看错。”
薛老太太接过来，指尖轻轻一拂，立刻道：“左边这块，是南海的冰蚕丝，我就不说了。右边这块是梅花雪缎，颜色是差不离，但手感差得远了。”她停了一停，像是快要睡着了，眯着眼道：“不过说实话，这雪缎也是上贡的好料子，就算在京城也很难弄得到。你莫不是惹毛了什么皇家小姐，人家弄这个来吓唬你吧！”
陆小凤怔了怔，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花满楼，沉默半晌终于失声道：“你是说…皇家小姐？”
薛老太太道：“当然，难道你还以为这料子是你陆小凤可以穿得起的？”
陆小凤道：“你…你确定？”
薛老太太又眯起了眼睛，但这次是有点不高兴了，原本渐渐隐去的皱纹现在又一条一条地凸现出来。她板起脸道：“你看姑娘的时候，小姐和乞丐分不分得清楚？”
陆小凤道：“不会，就算不是姑娘也不会。”
花满楼突然道：“不知道昭阳公主，算不算老太太说的皇家小姐？”
薛老太太先是一愣，然后哑着嗓子嘻嘻笑道：“原来你这个小鬼头这次居然惹到公主的头上去了？”停了一停，又笑道：“便算是公主又怎么样？如果你能在皇宫里找到一个能绣出这种花样的绣娘，我就把这神针薛家的字号输给你。”
陆小凤抢道：“你是说这块帕子的针法？”
薛老太太白了他一眼道：“都说你陆小凤聪明，想不到原来笨得像一头猪。”
陆小凤一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求助似的望向了花满楼，谁知道这个引起问题的始作俑者居然还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
薛老太太的笑意更浓了，那些交错纵横的皱纹仿佛也在一根根地褪去。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陆小凤，那种得意的神态仿佛是刚刚作弄胜利的小丫头。
她甩了甩那块李璎璎交给花满楼的手帕，道：“你看看清楚这一块，正面和反面的缎子完全不一样，使用冰蚕丝和雪缎拼成的。这种双面绣的好手艺我可是到二十岁的时候才完全学成，就是冰儿也只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眼睛里闪烁了零星的忧伤。她看着陆小凤。
而陆小凤只是低着头，他不敢去看她。
花满楼突然道：“看来有这样好手艺的人很少。”
薛老太太撇撇嘴道：“岂止是少，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所以说就算是皇城里的绣娘，也没一个有这样的功夫。”
陆小凤赔笑道：“那除了你，就没人能有这样的手艺了？”
薛老太太笑道：“我不喜欢人家拍我马屁，因为这根本用不着。”不硬不软，竟让陆小凤碰了一个钉子。
陆小凤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薛老太太从来不会这样欲言又止，她清心寡欲地幽居在这个小地方已经很久了，一般人也不敢冒犯“神针薛家”的字号，总说不上有什么仇家。或许对着她看不上眼的人她不愿意多说，但是对着陆小凤，她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薛老太太就是不愿意再说了，她只是眯着眼睛笑，乐呵呵地招身边的小丫头过来缕阵线。
但陆小凤没有走的意思，他知道薛老太太一定有话对他说，就算不能用嘴说，也一定会用其他办法告诉他。
所以他低头去看老太太手上绣的花，然后他就发现那个花样很奇怪。
白玉色的素绢上，稀疏地绣着几竿瘦竹，却不是青葱苍翠的颜色，而是向那些古朴的玉器一般，泛着隐隐的圆润光泽。
陆小凤忍不住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竹子？”
薛老太太笑道：“当然是书上这么写，我才这么绣的。看来你陆小凤，也不比我老太婆有学问多少。”
她就只说了这一句话，陆小凤看着她，嘴仍旧保持着尾音的口型，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话，但她已经永远不能说话了。
她身后的那棵桃花树就在突然之间轰然坍塌，尘土飞扬，针线绸缎骤然间化为粉末，摆放着绣案的石桌蓦然朝着花满楼直击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吓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绣娘的惊惶失措，尖叫着四散开来，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搀扶那年事已高腿脚不便的薛老太太。
花满楼急退，身轻如燕。石桌在他面前猛然炸开，化为粉尘。
空气中蓦然间弥漫起一股血腥的潮湿气息，陆小凤猛一回头，花满楼那一身云锦华服已然沾满了斑驳血渍。方才四下窜逃的绣娘们此时已然横七竖八的躺在了地上，而薛老太太，早已被那棵桃花树压得没了形容。
那幅绣着琳琅修竹的帕子却完好无损的飞了起来，在空中缓缓地打了个旋儿，悠悠然跌落到了陆小凤脚边。
陆小凤就在那一刻想到了一句诗：挺挺青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