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琴意相通,一弦一语总关情(1)(1 / 1)
庭中月明如水,酒宴的管乐声已远去,耳际清风习习,将身心都浸在这凉凉夜风中倒也别是一番惬意。
想着那即将入宫的婳儿,想着那如意相思扣的簪子,想着自己多年来处身红楼却如浮萍般地思念和极言孤恨,不经意间几分凉意涌上心头。
“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我低声道,言情言志,赋情谱曲,那红楼歌女口中的曲儿又何尝不是在诉说着自己的生平?
琴在怀中,这份薄凉似只有它与我情意相通。
琴声悠然——
“落月点眉梢,红窗清梦好,”我慨然道,“这月离合无常,圆缺没有定数,若能得长长长久久的完满,该是多好。”
“阴晴圆缺本是月的悲欢离合,人看多了月亮的不幸,更应该用心于生活,用珍于所爱,姑娘怎么说出如此感伤的话?”容若不知何时已手持折扇立于月光下。
“原来是纳兰公子——”我起身施礼。
“不必客气,姑娘席间一曲在下听来已是绝妙,可这番清弹虽无华美,却楚楚含情,清丽可感,胜过筵席上的百倍。”
“公子言过了——”
容若笑了笑:“我夸赞姑娘琴弹得好,可不仅仅是曲美,那一招‘偷梁换柱’可是连上官赫都骗过了。我若是在之前未注意你头上那只发簪,或许到现在还同他们一样,认为是舞曲正常的编排,被戏耍了还甘之如饴呢。”
我料到他已发觉。
“公子谬赞了,奴婢当时是迫不得已,”我解释道,“只是,公子怎知我是‘偷梁换柱’?”
容若将折扇一合:“我知道醉香阁编排的舞曲,如若由你谱曲,向来是跟随你的曲调来的,因此她们对你所弹奏的每一点改变都很了解,你会依情形改变舞曲时间的长短,而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差池。我说的对不对?”
我笑了笑,点点头:“没想到公子位来几日便可看出这些端倪,真不愧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
“姑娘先不要着急夸在下,”容若狡黠一笑,“我还知道清泸姑娘在借彩绸顺梁间跃下之时,恰好顺走了你头上那只翡翠玉簪——”他指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发髻说道,“之后在荷花扇闭合之际,清泸姑娘用那只玉簪子换下了婳儿发上的那支——”
我着实惊了一下。
“公子果然眼力极佳,聪敏过人,奴婢的雕虫小技终是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他眉头一皱,“既然想用‘偷梁换柱’一招,何不做得稳妥些,直接准备好发簪即可,为什么还要在众人面前耍这一下?难道清泸姑娘艺高胆大,想趁此玩一玩?”
我笑了笑:“原是准备好的,只不过妹妹她做事向来喜欢寻些乐子,不泥于常理,尤其对我这个姐姐,”我施礼道,“清泸贪玩不拘礼节,让公子见笑了。”
“不拘礼节,”他笑道,“这一点跟秦月还真是相像。不过,我最大的疑惑是姑娘为何要换婳儿姑娘头上的发簪?”
“此事若是公子也知晓了,那奴婢真会认为是公子是仙人下凡,”我笑道,“只因为奴婢偶然得知婳儿用来固定凤冠的发簪是木制且中空的,根本承受不了发冠的重量和剧烈的摇摆,但是苦于无法将此事告诉婳儿妹妹,便让小妹清泸在婳儿跳舞之时换下,防止凤冠脱落使她当众失了仪态。”
“原是这样,”容若恍然大悟,“那丫鬟怎么会准备这样一支发簪?”
我苦笑:“其实奴婢比公子更想知道——”
忽然,一个人影低着头从花园院墙边匆匆走过,我仔细一看,正是婳儿的丫鬟珍珠。
“或许等下便知道了——”我低声说着,示意容若跟在珍珠后面。
珍珠来到后院少奶奶房外,一见到她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怎么回事?!”面前少妇一脸恼怒。
“少奶奶,发簪是我亲手插上的,不知怎么竟没有断——”珍珠哆哆嗦嗦道。
“废物!”那少妇一脸凶相,一巴掌打在了珍珠的脸上,“我本来是想以此让那小妖精当众出丑,而且,跳舞时发冠掉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明珠大人一定不会同意带她入宫。这下可好,全被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毁了!”
珍珠被打得伏在地上,吓得浑身直抖,
“不对,”她这一巴掌打在别人脸上,自己倒好像清醒了,“我让你送去的发簪是红珠簪子,后来成了翡翠簪子——”
“是的,是的,”珍珠捂着脸急忙说,“是清泸姑娘跟她一起跳时就成了翡翠簪子——”
“如此说来,是清泸那丫头在跳舞时给她换了?”少妇丹凤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不可能,她怎么知道那簪子是中空的?”
她转身盯着珍珠,艳红的嘴角挑出一抹凌厉:“总之,今天的事情你如果敢说出去一句,我绝饶不了你!”
“是,少奶奶——”珍珠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那少奶奶打骂完仆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甩绢帕快步向这边走来,看方向估计是急着到宴席上探查究竟。
我一惊,走已是来不及了——
忽然,我感到自己腰间绸带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自己竟如鸟雀般掠上高墙。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容若拉着我隐在黑暗处,俯下身盯着那女人,一脸的从容。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下,我差点——”
我的嘴忽然被捂住了。
“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见那位少奶奶离开,容若带我跃到了对面的花园中,他一抱拳,面带歉意。“不过,姑娘倒也是真轻——”
我本想恼他几句,此时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子此时应该比我还明白吧?”我正了正色。
容若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上官府的少奶奶为了自己妹妹不被夺宠,竟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害人。我只知道后宫妃嫔争宠,血雨腥风,没想到从这宫外便已经开始了。”容若一脸的忧心忡忡。
“公子身在官场,想必对口蜜腹剑、趋炎附势之人早已司空见惯。而且公子家中也已妻妾成群了吧,对于这种事情多少还是了解的。”我有些无心道。
容若立于月下,欲言又止。
月依旧皎皎静谧。
望着他的侧影,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冷冷的伤感。这样静静清清的,似乎对于此时的他很合适,可我却有种毫无缘由的局促。
琴就在手边。月光下这一丝一弦如银色的流线,似乎一碰触就会洒下满地银光——我的指尖不由得轻轻一拨。
弦音猝然,心似乎也随弦音紧了起来。
容若似乎如梦初醒。
“方才听到姑娘的一番弹奏,愈发感觉到这曲如人生,人生如梦——”他慨然道:“自古人海沉浮,世事难测,拥有似乎永远都是失去的开始。人只是万象生灵中的茫茫一粟,即使手握权柄也难以将命数改变分毫。离去的终将会离去,痛苦的历程不会因为值得怜悯而缩短一丝一毫——”
他在月下负手而立,银色的光洒在缎袍上,愈显静谧和深沉。在我看来,他似乎并非如传闻般遥远而不可触摸,他也有草木哭秋的哀怨,也有纠葛和不可把握。或许,他需要的是一次痛哭流涕,是一次没有束缚、痛痛快快的选择。
“曲如人生,人生如梦——”我望着面前的琴,轻轻道,“琴弦亦是心弦,一丝一弦有时胜过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情怀也可以此诠思言伤。一曲终了,是平平淡淡还是起伏跌宕,弦语自在心中。若能得岁岁静好,这琴,这曲,也算得上是难遇的知音。痛极了,伤深了,或许只有将一切归为命数,才可静静地看这庭前落花四季枯荣,窗前红叶疏盛变更。否则只能做一个催泪的抚琴人,纠葛于五弦中,抚痛了它,也会伤了自己。”
弦音颤然,余音未了。
“姑娘这番话让我释怀很多,其实,”他望着月影,苦笑着说道,“其实我许久未这样多愁善感了——”
我望着他,心里竟忽然间很是伤感。
“为何见他这般模样,自己会这样落寞?”我不禁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