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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金莲之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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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橙色光芒静静洒在草原上,微风轻轻滑过,萋萋青草随风舞动,宛若一片海洋来回翻滚着。

草原凸处,坐着一位身着北国传统服饰的姑娘,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坐在环绕的草丛间。她的眼神坚定冷酷,望着远处柔软的绿浪与天边金色夕阳的追逐,宛若在合奏一曲浑然天成的清歌。

“叮,叮,哒……”,从远方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由远及近,缓缓传入女子的耳朵。她微微抬头望向远方夕阳,夕阳下现出佝偻的人影,一个连着一个,由铁索牵连着,缓缓行走在橘色光芒里。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个矮小的孩子,似是体力不胜,突然膝盖一弯,半跪下来,头低垂着,整个俘虏队伍都不得不停下来。骑在马上的官兵由后面追上来,不由分说,往那孩子身上就是狠狠一记猛鞭:“快走!”

队伍又缓缓前进了,骑在马上的北国士兵们,身形些许颓然,仍不住催促着南国俘虏,让他们加快脚步,领头将领古勒年纪轻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他忽感口渴,拿出水壶晃了晃,仰头准备往口中灌水。眼神一瞥,层层草丛中,隐隐一位身着北国服饰的女子身形,不急不缓,向这边走来,再定睛一看时,女子已在马前,昂首望着他。水壶“啪”的掉下来,骑在马上的士兵们慌忙跳下来行礼,首领道:“大将军,末将正打算将这批南国俘虏送至牢中。”

这位大将军,正是刚刚坐在草丛中的少女,此刻她的裙摆随着一人高的成片绿草在风中舞动,乌黑长发下,是一张小麦色的美人脸。

她高傲地站在那里,双眸瞥了一眼俘虏中的老老小小,最终望向首领古勒,眼神凛冽,负手转身,一股英气自内而发:“如今我金莲哪里还有资格受古将军的大礼?我说过的话,在古将军心中,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古勒面庞现出胆怯,道:“金将军说过,无论何时,绝对不可伤害南国百姓,更不能将他们作为俘虏。将军命令便是军令,我等岂敢不遵从,只是今日所虏之人并非普通百姓,他们都是南国的士兵,还请将军明鉴!”

金莲静默片刻,随即指向队伍中十来岁的男孩:“这也是士兵吗?”

“是的!”南国临战在即,士兵人数不够,强征了许多百姓充入了作战队伍!”

金莲冷若冰霜的脸庞,倏忽展颜一笑,说道:“人员不够?……气数将尽罢了。”她笑的时候,背后落寞的夕阳似乎随着她的笑颜刹那明亮。

南国一壮年俘虏,听了这话,到底意难平:“此话差矣,南北两国打仗打了数十年,胜败也不能一时定论,就像十年前贵国猛将金骨,携妻女来我南国议和,却心怀叵测,意图刺杀我南国端月太后,最终不仅自己身死异国,老婆独女也受他连累,死在我南国牢中,一家子算是人亡家破——女将军,看你不过二十出头,定是胆识过人,可毕竟年少缺乏经验,胜败无常,不可妄下定论啊!”

南国士兵们低着头面面相觑,心中都暗笑这不知死活的南国百姓。但看金莲听得有趣,脸上竟显出一丝笑颜,美则美矣,却让人心生恐怖。她走近那人,士兵心中皆有些胆怯,不知这魔头金莲会如何折磨那人,只见她靠近道:“胜败无常,说得真好!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汉冷笑道:“哼,你不是北国女将军嘛!”

“我姓金,金骨便是我的生父,我,便是你口中那个死在牢中的女孩。”

大汉脸庞的神情由惊讶渐渐转向死灰,说道:“不可能!当年南帝亲自宣布,金骨一家三口皆死,你怎么可能还活着?”壮汉盯着眼中这个瘦弱的美人,若是那女娃还活着,大概也是眼前女子的年纪,然而,怎么可能……当年,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如何能在手无寸铁的状况下,独自逃出重重防卫守护的黄泉大牢?

“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那姑娘因为亲睹父亲被杀,母亲惨死,受了刺激发了狠,用了北国的幻术杀尽重重守卫,九死一生逃回到北国?”

金莲诡秘一笑,道:“胜败无常,不可妄下定论啊!”

她永远都知道用什么样的武器杀什么样的人,还有,哪里的伤口最致命。

俘虏队伍继续被赶着向前行。金莲留住古勒,让他明日将这群俘虏放了,在她眼中,这根本就是一群百姓,算不上士兵。

“家在南国兮不得往,红豆发相思兮飘何方……”人群中,不知哪个壮年唱出一首南国歌调,他不顾北国士兵的鞭笞,歌声依旧飘在这边境之北,衬着无边无际的夕阳晚景,引着苍凉,勾着乡愁。

已快全落的夕阳,颜色最是冷艳,金莲站在风中,听着飘来的曲调,一脸无惧望着斜阳,喃喃自语着:“杀戮和战争,一定要结束,我会让你们结束的!”

夜浓如墨。

金莲独自行走在草原上,远远瞧见猎人在收拾鸟笼,笼中是一只只扑腾着翅膀的大雁,眼神哀怨中带着几丝可怜。金莲走上前,将一只只鸟笼拉开,大雁欢腾地冲出来,飞上天空,飞去远方。猎人怎样也抓不住,气恼地向金莲唠叨,黑暗中,她仰头望着那群自由飞翔的生灵,良久无言,片刻后,继续朝着前方走,远处篝火缭绕,载歌载舞。

这是一场重要的舞会,定出由谁来率领三十万大军进攻南国,不出意外,这应是南北国间的最后一战。

年过半百的北帝坐在尊位,席下大臣环绕。人群中,两个位卑职小的青年,看到金莲的身影,谈论道:“人活在世上,大概最关键的是胆识和才智。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十三岁女孩,凭借着自己的胆谋从南国死里逃生,如今又一路爬到将军之位,这其中的辛酸,有谁能知道,又有谁懂呢?”

甲接道:“可不是说!金骨将军爱夫人极深,未娶他人,只留下这一个女儿。他一死,这女孩就无依无靠,只得投靠自己的舅舅苏侃了。”

乙:“苏侃?你是说公子苏颜的父亲?

甲:“正是他!其实他苏家的荣耀和权势,都是仗着公子苏颜——既是个温润美君子,智谋又是天下无双,十岁既可指点江山,伴坐帝旁,为他出谋献策,又懂得审时夺度,沉稳睿敏,无怪乎是皇帝身边第一红人咯!”

乙:“可惜,年纪轻轻,傲气得很!不过……金将军若同他联姻,那可就是亲上加亲的美事呀!”

“呵呵,”甲笑道,“你不晓得……按理说,他俩青梅竹马,金莲又是无依无靠,他俩之事,还不是他苏颜说了算,可是吆,朝中谁人不知,都是他苏公子跟着这姑娘身后转,唉,金莲就一直没应这事!”

“这姑娘!”乙不明道:“这又为何呀?郎有情妾有意的。姑娘家,嫁个如意郎君方是正事,不管怎样,总比用兵打仗好吧?!”

“她父母都死于战争,她曾发誓,南北战事一日不停,天下一日不得太平,她就一日不嫁!咳!你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如今的魔头金莲十年前善良温婉的模样呀……”

乙顿了顿,在鼎沸人群中轻叹道:“她这样的人太清醒,又不肯自己骗自己,比我们这些人,就要痛苦些咯……你看她的眼神,完全是一匹狼呀——生、冷,泛着狠!”

两人望向金莲,她坐在较暗处,像一座冰山,望着满座的欢声笑语,眼神晦暗流转,不知在思索什么。

坐在她身边为她添酒的公子苏颜,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征了一征,转头看他时,面庞上有精准的淡然情绪:“三十万大军的将军之位,我要得到它。”

苏颜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已经不会对人说真话了吗?我不过是在你生命中缺失了三年,三年而已,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金莲沉默半刻,冷冷道:“我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不,你还有保留,你还有不肯对我说的……秘密!”苏颜慢慢逼近她,轻狠的语气响在她的耳边

“我知道我变了,但是如果你也经历过家破人亡,或许你便可以体会到我现在的心情了……表哥。”她说这话时,脸上的微笑,宛如一枝散发清香的小小茉莉,只是那半裹的花骨朵中,不知隐藏着怎样的未知暗流。

僵持还在继续。

突然一声虎吼,一只大虎立在笼中,八位壮汉将其抬至中间,众舞姬吓了一大跳,纷纷往后退。

北帝摆手让舞姬们退下,指着笼中虎笑道:“这是南帝进贡来的老虎,夏淳想要和谈。”

众人皆笑,讽刺溢于言表:“小皇帝想不出招了,区区一只老虎就想阻挡我三十万大军南下的步伐……真是走投无路了,可笑的很啊!”

大将军珂烈突然爆出一句:“皇上,今夜如此高兴,不如请我们草原第一美人为将士们舞一曲如何?也算是对大家南下的鼓励打气!”

珂烈,此次南下指挥将领候选人中,金莲最大的竞争者。

众人看向金莲,她微笑的弧度上扬在最完美的角度,定格。没错,她是草原第一美人,只是这些年来,她让人们记住了她的狠,收敛了美。

盛情邀请,金莲毫不推辞,换了身彩衣,独立在舞台上。宛若整个暗夜中,她是唯一的那颗星,璀璨夺目,再耀眼的篝火,再美的人,也只能仰望她。众人纷纷赞叹,刚刚器宇轩昂、大气比天的郡主,此刻竟也可以如此美丽不可方物,可望,而不可及。

后有南国皇帝夏淳送来的笼中老虎,金莲却在舞台上踏舞自若,毫无胆怯。霓裳羽衣,妙舞天成,众人皆是如痴如醉。将军珂烈坐在旁边笑道:“终究是女子,方有令众生倾倒的本事。”声音不大不小,她只是傲然微笑。

欢快的笛音,飘渺而至,融入舞曲,相和相谐,无人注意。金莲心中一动:哪里飘来的笛声?未来得及多想,忽听后面黄虎一声狂吼,掌爪一落,爪上鲜血浸染,笼门已然大开。

混着众人的尖声厉叫,舞曲停,笛音仍在风中。只是一瞬,虎从金莲身边飞驰而过,直奔汗王。虎影一闪,金莲看到倒在众人怀中的珂烈,他的胸口是渗着黑血的爪印。

奔跑中的庞然大物灵巧至极。护卫上前,剑擦伤虎皮,激起它的暴怒大吼,兽性的狂癫弥漫在空中,利爪飞过处,倒下两名侍卫。笛音更加激荡,虎的速度已超越人的想象,直取逃避中的北帝,一下将其扑倒在地,北帝握在手中的短剑被它利爪轻易打下。电光火石之间,虎昂然痛苦狂吼一声,它的身上,赫然坐着一名彩裙少女,正是金莲。

发疯的猛虎,眼神中弥漫着漠视天下的威严与冷漠,还有一丝痛苦的疯癫。与兽物的直视,让人感到恐慌,因为,那是毫无温度的一双冷眼。

虎拼命乱奔,摇晃身体,惹得众人连连后退。坐在其上的金莲,在慌乱中努力转变它的方向,北帝抓到空隙,赶紧逃脱出去。几个回合下来,金莲受力不稳,身体悬在半空,眼看要被摔下,她迅速抽出裙上的彩带,牢牢挂住老虎的脖子。

几位大臣围在云帝身边,北帝急忙道:“快射箭!射箭!!”

“虎狂动不止,箭势怕伤到金将军啊!”射箭手犹豫道。

北帝眼睛圆睁,怒道:“混账!孤养你们是做什么的?你就不怕那虎伤到孤吗?!”

射箭手胆怯,唯诺应承,只看到吊着彩神悬在半空的金莲挡在虎前,箭在弦上却已不得不发,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弓箭夺过去,再看时,苏颜已对准虎身,做好了射箭姿势。

射箭手看到北帝脸上露出开怀笑容,再看公子苏颜,隐在暗中的眼神刚毅决绝,他朝金莲沉稳喊道“朝后”,金莲在颠簸中往后面挪去,虎的心脏位置时而在金莲的脚下显现。苏颜暗暗吸了一口气,对准目标,箭已发出,正中虎的心脏位置。人群中爆出欢呼声,然而,那匹虎,仍是生龙活虎,与欢快的笛声相合相偕,鼎沸欢呼瞬间安静了下来。

北帝气骂道:“夏淳是下了死心啊,要置孤于死地,这到底用的什么幻术?!”

坐在虎上的金莲刹那没控制住,虎张牙舞爪朝着北帝奔来。

苏颜朝着北帝急道:“请皇上快避开!”

北帝边走边道:“苏颜,这儿就交给你哪!”

虎的身法奇快,已完全超出一只虎本该有的力量。身上的金莲,已让它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在草原上四处乱奔,寻找着北帝的踪迹。旁边人完全接近不了它,离它近的,已成了它的爪下魂。此刻,这完全变成一场只属于虎和金莲的战争。那只虎,或者说,那个控制虎的人,已然放弃寻找北帝的计划,目标变成了骑虎难下的金莲。

金莲体力就要透支了,她紧闭着嘴唇,心中暗暗叫苦——难道,哪怕虎死了,只要笛声不停,它就会继续战斗下去?

黑夜中,虎做拼死搏斗,金莲亦是不得松懈,这场战役,谁放弃,谁就输,不是你死就是她亡!

无边黑夜,金莲紧皱眉头,望着那拼死挣扎着的虎,心中犹豫不定:夏淳要杀北帝,这该是他的最后一击了,要成全他吗?——可是就算北帝死了,还会有新的北帝出现,战争还会继续,和平还是遥遥无期……

僵持中,金莲身上已被划上数道厉伤,血染红了彩衣和兽毛,可是很快凝固成黑色,她已在崩溃的边缘!

周遭是浓浓的黑色,不知什么时候,笛声停止了,金莲耳边虎的喘息声越来越弱,终于,“轰”的一声,虎应声而倒。金莲握紧彩带的手,渐渐放松,抬头一看,无边夜幕上,是一副群星闪烁的美景。她嘴角现出淡淡笑容,那是发至内心的微笑,不笑给任何人看的。下一刹那,闭上眼,从虎身上轰然摔下。只是在她不清醒的意识中,以为自己是天空中的一颗流星,从高空一路翩然滑落,刚好砸在某人的头上,他惊异地将她捡起捧在手心,神色忧郁,嘴角却有温暖笑容。

金莲躺在床上属于昏迷状态,苏颜坐在她床边的椅上,已经五天六夜。

他望着那张睡着的脸,安静祥和,没有睁开眼后的那一份孤独和戒备。

此时他脑中迸发的画面,是金莲十岁时在一片草地上的舞蹈,那时,有天有地,有他和她。她跳的漫不经心,随意至极,脸上散发着灿烂的笑容,旋转时的纯真自然,没有现在为博得人们瞩目而刻意的卖力。那时的苏颜很快乐,幸福是一壶美酒在他的心中慢慢酝酿。

苏颜和金莲,似乎从小到大都是伴在一起的。他自然是聪明的,无与伦比的聪明,所以,无论什么事,也自然是技高一筹,那时候的金莲,总是一脸烂漫,不会刻意和他比较,也不会在乎不如他这件事,似乎,在金莲的心中,苏颜毋容置疑是个天才,而她,也毋容置疑是个快乐的凡人。她是极喜欢跟着他的,无论读书,学兵法,亦或练武、下棋。无论多少岁月白驹过隙,苏颜也不会忘记,他们在下棋时,金莲发呆沉思的模样,那时夕阳西下,橘红光芒照在她红扑扑的脸庞,她却沉浸在对弈时的他们的世界中。什么都不去注意,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那时苏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长大后的苏颜有时会想,会不会因为太关注,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呢?那个总是喜欢跟着自己的小丫头,难道到如今就从未想过,当初那么爱跟着自己,难道不是冥冥中有爱意在牵着红绳?只是当时,莫提金莲的心意,就连苏颜自己,也从未多想,有那么一个人,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总以为伸手就可以牵过来她的手,直到有一天,你伸出的手,空空荡荡飘在风中,才惊觉,一直在你身边的东西,却并未注定就是你的。

无论对弈或是探讨兵法,苏颜总是气定神闲,复杂构思在不动声色中已酝酿成惊世才华,此时的金莲总是一脸天真瞧着他,然后赞叹不已,忽而又会安静沉思,在她静静的思虑后,又会有些说不上多高明却很在理的想法,而那些想法,多半是出乎苏颜意料的。金莲是聪明的,只不过,她是聪明在心里,也不以此为意,化在外在便是一副天真烂漫模样。可是,有一天,这份天真烂漫全部消失了。

这辈子,若有苏颜后悔的事,大概便是放了她离开北国。然而,如若时光倒流,那样的情况下,苏颜还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放她离开——因为他,终究是骄傲与自负的!

十年前,在苏颜看来,金骨一家去南国议和的风险是有的,然而,这份风险却全然在他苏颜的掌控内——南国当时虽然步步逼近,然而再打下去,就该他们失势了,金骨的和议是一个相当好的契机,让双方都下得了台。无懈可击的局,他也明白,如果有一支未知力量插入的话,会有变动的风险,然而这也只是万分之一的风险,就算出现,他也可以掌控。

南北议和的结局是,金骨一家在南国待了近三年,最终以金骨意图刺杀端月太后的借口杀了他一家。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出现了,并且转变了整个形势。金骨被杀这个消息毫无预兆传来时,苏颜的脑袋像是被雷鸣重重的给了一个闪击,他始终想不明白,何以长于妇人手的小皇帝夏淳敢杀金骨,明明战场上南国军队已现溃败之势。可是,就在金骨夫妇被杀后,南军又突然一路猛进。

苏颜担心着金莲的安危,还来不及动作,消息传来——金莲已死!

那场未知的战役就像借了神之手般,令苏颜招架不住,他的每一个计划都被神之手牵制着,就像被那双手掐住了喉咙,前不得,后不得,他站在那里,却连对手的方位都不知,就这样承受着心灵的巨大煎熬,强行谋略,军情总算被他掌控住时,他的心神也几近崩溃了。

金莲就在这时回来的,就像是被神之手忽然放生的生灵,当苏颜听说她回来时,他宛如十八层地狱不活不死的鬼魂忽然见到漫天阳光。

巨大欢喜,一路狂奔,可是,见到她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破麻补衣,蓬头垢面,缩在墙角暗处的金莲,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猛然间望见苏颜,眼神中光芒复杂,但那确确实实是恨、陌生、尖锐、不信任,她在强迫自己收回那样的目光,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那个笑容充斥讥讽,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他,笑的刹那,眼中涌出一层雾水,她硬是抑制住了,面带微笑,双眸清亮地望着他,一副倔强的模样。

九死一生后的她,完全是一副陌生人的面孔,内敛,坚韧,还有,再不会对谁交出自己的真心。

金莲从此寄住在舅舅苏侃家,初始,她终日待在自己屋中,不出去,也不让他人进来。苏颜自是心急如焚,强行进去,她宛若发狂,将他轰出。苏颜不敢再入,站在屋外,像个疯子,自言自语,说些解释自责宽慰的话儿,里屋不应。突然屋内传出金莲的声音,却是一声又长又响的“啊——”,久久不绝于耳,若愤似怒欲泣,尔后厉喝道:“你走!”苏颜静了片刻,忽而重重敲打门窗道:“金莲儿,我告诉你!你要是疯了,我就陪你一起疯!你若是死了,我亦奉陪到底!”

里屋没有回话,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

此后,苏颜再不出门,亦称病不上朝,北帝气极,他深知苏颜孤傲自负,若是闹翻,他苏颜亦是有这个胆量同他决裂。放眼天下,就算是南帝夏淳也对他北帝心存三分敬畏,唯独这个被北国人尊称“公子”的苏颜不将他放眼里,哼,天下之大,怕是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苏颜心存敬畏的,无奈,此刻又是靠他谋略军事之际,没有他就不行,北帝只好让那个被苏颜指定的麾下小兵古勒终日奔波在他二人之间,传递双方写在宣纸上的军事论断,北帝每每看到苏颜那行云流水的书法,就不觉气结——说什么有病!还有闲工夫慢慢磨砺书法,却不肯来见我,苏颜、苏颜,你如此目无尊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那天下无双的脑袋毁在我手上!

只是北帝不知亦不懂,对于某些人来说,操纵天下、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心尖尖上的人儿展颜一笑。

苏颜终日住在二层楼上,透过层层树枝绿叶,屋中窗户正好可以瞧见隔壁院落金莲屋子的门窗。他下了令,不准人随意往那里走动扰乱,院落里终日宁静,绿叶雀鸣,金莲屋子的门窗却整日关闭,没有一丝气息。有时她会走房门,身上依旧是那件破烂的衣服,走在从小早已玩得熟悉的长廊上,却如身在森林,步步小心,似在提防哪里突然冒出的野兽的袭击,眼神中充斥着惶恐惑,身姿也是飘飘荡荡,像抹单薄的游魂在世间流浪。吃饭的时刻,丫鬟会送饭过去,敲会儿门,推门时门已开。苏颜隔着窗户望到这里,不禁稍稍松口气——她愿意吃饭,便还有活下去的心!

晚上,夜深人静,人人已然入睡,苏颜悄然走入她的院落。他从小练习武艺,因没有太大兴趣便也不甚用心,可是他天资高于常人许多,走进这院落时,步伐竟是落地无声。苏颜在她屋前默默站了良久,确定她已熟睡,便像无息的风飞至她的床前。那里有新备的衣物,却被她动也未动放置一旁。她在床侧睡,小小的身躯只窝在床沿一边,甚至没有脱掉破衣,随便拉了大红被单的一角盖在身上,看到她这般模样,苏颜心中一阵阵刺痛。金莲呼吸的气息均匀,脸蛋儿虽已消瘦成熟了许多,然而仍透露着以往的可亲可爱,苏颜的手缓缓伸出,想要抚上她的脸庞,但终是在快要触摸到时停了下来,心痛的声音回响在午夜的梦中——我的莲儿,就这样睡吧,我向你发誓,那些曾经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

苏颜恨他自己,恨的是他在南北议和事上的自负和孤傲。

只是那时的苏颜不懂,也许他这辈子将来某个时刻会明白,经历了野兽环伺的猎物,怎么可能还会是那个一世无忧、安然熟睡的小郡主?!

梦一旦醒了,怎么还能回得去呢?

在苏颜悄无声息走进院落时,金莲便已醒了,或许,她也根本未睡着吧,就这样满怀心忧,满怀害怕,内心鼓励自己沉着应对来人地假寐。

她以为是那个害死她父母的人斩草除根来了,眼睛微微闪烁间,进来的竟是苏颜,她心中一怔,当听到苏颜说“包括我自己”时,那根长久以来在脑中崩着的的弦瞬间断裂,化成了一记猛锤狠狠捶打在她心口,极恨和极痛的情绪像在墨黑的大海上翻滚着,似要将她抽骨剥筋、撕裂开般,一股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一涌而上,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极是害怕,怕苏颜知道自己是醒的,怕苏颜趁此夜黑风高要了自己的命!她脑中劝自己冷静,不可坏了报仇雪恨的大事,然而突涌而至的泪水哪里容得她的理智置喙,在那泪水流出眼眶之际,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唤道:“爹,娘……这副汉白玉做的棋子……是我要送给苏哥哥的,可不要让别人动……”梦话未说完,泪水已然满面。

良久,夜里静悄悄,没有声息。

她怕了,眼睛猛得睁开,做得像被噩梦吓醒的样子。许久,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人。

下半夜,金莲楞楞地坐在床沿想,为什么苏颜不杀自己,既然已经承认设计杀害她的父母,还要留着她做什么呢?!

如此几个夜晚,苏颜夜夜至此,不言不语,默默瞧她,她在床上假寐,不知不觉间,就沉稳地睡了过去,漂泊不定的心思也渐渐清晰。

一日清晨,苏颜屋中,古勒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向他报告:“据属下的调查,郡主去南国的三年,基本上都被端月太后挟持着当做人质,终日待在皇宫,就连父母亦不多见。属下并没有找到,任何对您不利的信息。”

“哼……”坐在窗边书桌旁、用毛笔写着军事论断的苏颜轻轻笑了,充斥着一带而过的嘲弄,道,“你的意思是,金莲眼中对我的恨是空穴来风吗?”

突然,苏颜烦躁地将笔下纸揉成一团,站起来狠狠将其掷在地上,对着古勒厉声道:“联系江湖第一帮派逐雨阁,无论出多少钱,一定要让他们来查,彻底查清楚!”

古勒吭声答应下来,一时不敢离开,只见苏颜颓然坐下,手轻轻抚摸着桌上一副汉白玉做的棋子,一粒粒闪着微光的棋子,宛若夏日池塘里片片白色芙蓉。

那时的金莲随意打开二层的窗子,或是想透透气,隔着层层绿叶疏影,便看到那个关注于玉棋子的苏颜。

汉白玉棋子,第一次看到它的金莲只有十岁,被母亲牵着的她走在街上,看见闹市里一个花白老头儿用汉白玉做的棋子与人对弈。看到棋子的刹那,金莲想,世间配得上它的人只有苏颜。于是她坐到棋坐前,与那老头儿对弈,连输了十九场,天已大黑,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去,母亲催了数次,她就是不肯走,老头儿对这姑娘来了兴趣,笑问,如何才肯罢手?

她答:“我只想和您打个赌。”

老头儿笑道:“好呀,你如此想赢,你若赢了,希望老儿许你个什么愿?”

金莲道:“我想要这副汉白玉棋。”

老头儿心中舒畅道:“简单得很!”

“您答应了,那太好了。”

“小姑娘,这汉白玉棋陪了我七十七年,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它终日作伴,多少人跟我发愿,想要我的棋,可惜棋艺都差了一些。今日你想要我的棋,好的很,你要是赢了,我就把我这个老朋友送给你,只是,若是输了,你便从此伴我身边,做我的孙女儿,怎么样?这个赌注打是不打?”

金莲愣住了,老头儿看出她的惊骇,忙道:“你若伴我身边,我便可以天天教你如何下棋,叫你棋艺天下不败,到时候,说不定赢我也非难事咯。”

金莲母亲以为那老头儿吓着她玩儿,笑道:“还不快走。”

金莲起身跟随母亲,又不住回头留恋那棋子,眼睛最后定格在老头儿看她背影时那说不出的古怪笑容上。

过了几日,一条消息在北国都城云歌炸开——十二岁的苏颜公子对弈胜了不败老人,赢回了汉白玉棋子。苏颜将汉白玉棋带给金莲道:“你这几日郁郁寡欢的,就是为了这个吧,喏,给你!”,她问:“你第几把赢的?”他自负如前:“自然是第一把咯,只是花了些时间。”金莲一怔:“那爷爷,他怎么样了?”苏颜看她紧张模样,笑道:“他虽失了棋子,却也在今日遇到可以与他抗衡的对手,于他而言已是极大的幸福,他今日是开心,绝不是难过,你就放心吧。”金莲幽幽道:“可是,以后就再没有人陪他了。”苏颜道:“依你这样说,我是否还要把这棋子还回去?可是我听人说,某人为了我得到这副棋,连输了十九场唉。”金莲笑道:“我是为了自己得到这副棋。”苏颜道:“好吧,我猜错了,某人选择撒谎,她觉得开心,不败爷爷选择将棋送给战胜他的对手,大概也是因为开心。”金莲此刻心情已是舒畅,转念一想道:“你若输了,不败爷爷让你做他的孙儿吧?”苏颜道:“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让不败爷爷有收孙女的心吗?就你一个!”金莲一愣:“为什么?”苏颜道:“江湖中人都有些奇异的地方,提的赌注也很奇怪,说我若输了,就要娶他的孙女。”金莲道:“不败老人无儿无女,哪有孙女?”说完反应过来,脸瞬间红了,问道:“你答应了?”苏颜道:“不答应,怎么能拿到棋呢?”本来还想说下去,但看到金莲的脸更红了,也不由住了口,脸也微微有些红。

思绪至此,金莲坚定冷酷的目光似飘过一丝黯淡,她轻轻关了窗户,脱了一身破烂,走进热气腾腾的澡盆中,此刻已是打定了主意。

她洗漱穿戴完毕,走出屋子,就看见一袭白袍的苏颜在不安踱步。见着眼前美人,他默默打量了半晌道:“你终于肯出来了,今天是火把节,今夜,愿意与我一起看烟火吗?”

“为什么不呢?”她明艳一笑,三年不见,她的笑从孩子的单纯烂漫蜕变成少女的妩媚多情。

昏迷中的金莲醒了,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第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担忧夹杂着喜悦的眼睛。

“不要动,我去叫大夫!”苏颜道。

他转身时,金莲已清醒得差不多,看清了他的身形——白色长衣裹着风,恍惚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不要走!”她急切叫出声来。

苏颜来到她的身前道:“怎么啦?”

此时苏颜已看清了她的一双眼睛——脆弱又复杂,闪烁不定。复杂那面,他终究是看不懂的,但却能深深感到那双眼中的感动。

“我昏了多长时间?”

“五天六夜。”

“你瘦了,”毫无预警的一句话,饱含深情,她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左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他消瘦的脸,“你在这儿多少天了?”

“怎么,终于领悟到我的好了吗?”他望着她伤感的样子笑了笑,“我去叫大夫来。”

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突然滑落下一滴泪,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就像倒映着月亮的冷谭,忽的被风吹起一丝涟漪。

金莲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心腹散布流言:虎和吹笛人虽是夏淳的精心安排,然而刺杀北帝还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谁是那个“人和”,谁促成了机会,谁提议跳舞的呀,以至于让那笛声趁虚而入?

苏颜笑笑,捕风捉影而已,北帝不会信的。

金莲坐在床上,接过他递来的汤药:“不要忘了,北帝一向疑心重,他不会信,会怀疑,一个半信半疑,足够让珂烈失去和我竞争率领南下大军的资格。”

喝药的当口,身体上的伤口拉扯撕裂,她也只是微皱眉头。

苏颜恶作剧般轻轻抚摸她颈上新包扎好的伤口:“痛吗?”。

“做什么?”她一把执起他的手,前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转而露出微微笑颜,“我身上疤痕多的是,这点算什么。”

苏颜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交叉着双手,望着喝药的金莲道:“吹笛人是南帝的心腹,这个计划也是他们几个心腹大臣提出的‘最后一击’,南帝对这个计划的回应是——没用的。”

“没、用、的?”

“这三个字很值得玩味!莲儿,你在南国宫中时见过他,你认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苏颜道:“以前一直认为他是个懦弱皇帝,没有自己的主张,看来他也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

金莲只是喝着汤药,似乎对他所说完全没有兴趣。

苏颜道:“每次我看着你负伤,却什么都帮不了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就好像被仍在孤零零的大海上,什么也做不了,像个傻子,只能干着急!”

金莲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没有你智谋策划,我如何会有今天?”

苏颜望着金莲道:“这就是你的梦想,被战争深深伤害了,不愿再看到别人同你一样无家可归、家破人亡。”

金莲道:“苏颜,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苏颜痴痴一笑,道:“那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一直在想,我一定可以弥补我们失去的三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可以守护你一辈子,可是,我为什么越来越觉得,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十年了,你连心门都不肯向我打开,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孤独地舔着伤口。”

金莲微笑着搭上他的肩,道:“苏颜,好的姻缘,没有必要为了我拒绝,不值得……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场战争上,最后一战,是不能输的!”

他们离得很近,苏颜望着她灿若星子的眼眸,轻轻吻上她的唇,她闭上眼睛,没有拒绝。

脸庞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任谁也无法看穿她的心。

——苏颜,你这个笨蛋,你应该聪明些拆穿我的面具,永远脱离我对你的摆布!……对不起,注定一世孤独的我,却连累你不得安宁,放心吧,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痛快放开我的手,然后恨之入骨的那一天!

决战已持续三个月。金莲担任北国主帅,麾下八位副将,共同统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势如破竹,无坚不摧。

寂静的南国宫殿,一片黑静,雕龙床上睡着的南帝夏淳,三十岁左右,嘴角有温暖笑容,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夜色下,三五人提着明火在白玉石道上匆匆穿过,一路直奔中殿。

“报——”突然而至的喊声打破宁静夜晚。

夏淳猛地从床上坐起,恍恍惚惚,四周已亮起了昏黄烛光,越来越明亮。宫人在旁俯首急道:“皇上,是八百里军事急报。”

他披上一件外袍,踏上龙靴,已然端坐在龙椅上。

殿中跪着一人,是将军霍达,此刻,他本应在牙关镇守。

南帝心中隐隐不安,静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臣子霍达跪在地上,声音急促中隐着悲凉:“牙关失守,李玉珩将军死了。”

南帝惊讶道:“李玉珩先前说,北军十日之后方能到达,他不是已占尽先机了吗?”

霍达道:“叛徒谎报军情,敌军夜里突袭,臣等赶去将军帐中,才发现,他已被人割了头颅。导致我军人心涣散,大败,”南帝无回应,他又立刻补充道,“这场仗是金莲亲率,那些个歪主意都是这女魔头出的。”

南帝半晌无言,脸色隐在暗处:“好,擒贼先擒王……折兵多少?”

霍达道:“我方所剩不多,敌方……未伤。”

夏淳语声淡淡:“逃跑多少?”

霍达颤颤巍巍:“这……这……”

皇帝又抛来一句:“你算吗?”

他低着头,恍惚说不出,不敢说。

皇帝一字一句,静静道:“你不在牙关,却干着士兵的活,千里迢迢赶回来,逃命吗?”

霍达浑身颤抖,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嗫嚅道:“臣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南国!”

“牙关守不住我们都得死,你不过是晚些死罢了!”南帝说这话时,淡淡悲凉中杂着洞若明火般的透彻。

大势已去,人人都懂得。

霍达带着哭音高声道:“皇上,臣子……臣子想和家人在一起,哪怕是死!”

“你说什么?”南帝站起身来,怒道,“南国最后一道防线,竟说出这样的话!你置老祖宗于何地?置孤于何地?置百姓于何地?!”……

夜凉如水,星汉寂寞。

殿前高处,夏淳望着宫中满地月色,将霍达的影子拉长。放他走了,死前与他的家人团聚,可自己又和谁去团聚呢?这空空的皇宫里,剩下的也只有颗颗空空的心。至亲已不在,有几位嫔妃,却终是没有半个儿女。也许冥冥之中,老天已给他安排好了命运——一条亡国道。

站在殿外高处,可以看见宫外通明灯火。他心中舞起女孩的倩影,忧郁的脸庞不觉浮上一丝笑意——她跳的极不经意,只是四眼相对时,会朝他灿烂一笑,笑中溢出满园的温暖。

如果活着还有想见的人,如果活着还能见到她,如果,她不是来要他命的,该有多好。

北军即临南国皇城碧落,败事可预见,南帝仍然选择反抗。

金莲明白,困兽之斗而已。她最担心的是被困在黄泉地牢之中的北国将军古勒,如今局势,他对南国而言已没有利用价值,很可能被杀掉泄愤。三路北军汇合前往碧落路上的同时,金莲派人前去与夏子明议和,以拖延时间。

黑浓的夜,明黄的月,寂静无人的碧落长安道上,走来一位翩翩公子,手挥纸扇,和身旁白衣男子小声谈论着,一副锦瑟年华美图。

他们神情自若,谈论的话题却是如何劫狱。没错,一个是金莲,一个是苏颜。他俩乘着大战前的平静,偷偷溜进碧落,妄图救出古勒。

“若说水攻,不如用你十年前的方法,幻术如何?”苏颜道,“据我所知,黄泉地牢就是你当年被关地方。”

“不行,当年的秘毒和幻术都是一位高人所教,他早已不知所踪,而我也不记得了。”

金莲余光一瞥,迎面走来一位年青男子,身着蓝袍,深邃的眼眸中透着忧郁,踽踽独行,走在这寂寞的长安街上。金莲就这样震惊地望着他,擦肩而过时,他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望着前方。似乎,没有目的地,只有方向,然而他也会这样走下去。

可是,金莲已经走不下去了。

她停了脚步,惹得旁边高谈阔论的苏颜有些莫名其妙,随着她停下脚步,只见她茫然望着前方,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她脸上的是悲伤,刚才的笑颜已一去不复返回。苏颜知道,那样一张隐隐悲伤的脸下,是翻滚着的情绪,只是她从来不表现出来,至少,她十三岁回来后,就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

他以为,她会如同往常一样,隐藏好所有情绪,继续刚刚的路。可是这次,她没有,烦累道:“明日再来,我有把握一定可以把古勒救出来。”转身就往回走。

“时间现在很宝贵!”他在身后提醒道。

“不会耽误的……”

他们回到客栈,她什么话都未说,关上门躺到床上。

苏颜被她关在门外,他倒是很平静,站在门口朝里对她说了几句话。她也只是简单地答应几句,迷糊道:“我要睡了。”他便说:“好吧……睡个好觉。”他朝自己房间走去,走了几步,又慢慢踱回来,轻轻推开她的房门,无人——他早已料到。

金莲一路奔跑,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明月楼前,那个蓝衣身影,她是亲眼看见他走进去的。

小楼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踏月台上,今夜是花魁之战。踏月台上,上来一位少女,名唤锦玉,她身着彩衣,开始了一场媚人心魂的舞。锦玉是美丽的,舞起的她,更是如同飘然欲飞的仙,迷惑了所有人的眼。

众人醉于这场舞,高声叫好。金莲隔着这场舞,看着那个蓝衣男子——他静静坐在那里,眼睛冷冷地瞧着台上的翩然起舞,沉醉,却没有热度。

舞止,遍地掌声。男人们竞价,要买她锦玉今夜,有两人为她大打出手,上前要争抢她。这姑娘,也有些与众不同,不似其他莺燕笑脸媚人,自有一股倔强之气。蓝衣不动声色,甩下一个银锭,老鸨已笑语连连,他自去牵起锦玉的手,便要上楼。

人群中,一双闪烁着的明眸直直瞧着他,蓝衣眼神一瞥,身形瞬间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久久没动,四周也安静了下来,但见蓝衣并不说话,只是望着前方的金莲,他的眼神深邃,神色复杂不定。

终是金莲没有沉住气,看着他,语气中有一种焦急:“我无意中看见你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时间不多了,去谈谈好吗?”

蓝衣轻轻一笑,沉吟道:“你的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趁我没改变主意前,走吧!”说完,牵着锦玉的手转身上楼。

锦玉房内。

蓝衣问道:“没有龙石香?”

收拾书画的锦玉应道:“告诉公子一个秘密,烧龙石香不仅是为了取悦恩客,更重要的是,它让我的心感到轻松和温暖。可是自从公子来了后,我就不需要它了。”

“这是我写的字。”她指着宣纸上的几个大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望着那些个字,不言不语。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就很喜欢,”她笑道,“看到它,我就想起了公子——公子,锦玉,也是你的温暖吧?”

蓝衣微笑,眼中却是淡淡的忧郁,说道:“第一次觉得很温暖,是因为一个姑娘。我们在一起伴了近三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也最清醒的三年。”

“既然快乐,为什么不与她长长久久在一起呢?”

蓝衣默默微笑,并不答话。

不觉间,窗外飘起了雨,洒到锦玉身上,她走到窗户边,突然说道:“公子,那位朋友还在下面!”

金莲站在明月楼外微微小雨中,仰头望着他们的窗户。

蓝衣沉默半响后道:“睡吧!

锦玉关好窗户,吹灭灯烛,与蓝衣相拥而睡。

“公子,你知道吗?有时候睡觉时你会笑。”锦玉道

“哦?”

……

十三年前,南北和议。

金莲随父母来到南国,端月太后说喜欢她,要留其在宫中,其实是将她作为人质。

端月太后的平生,金莲听父亲说过,毫无势力的小宫女怀了龙子,基本上不可能活下来,更别说将孩子生下来。这位端月太后,却不仅将孩子生下来,还扶持自己的儿子成了君王。

金莲以为第一次见皇帝应该会在大殿之中,偏偏,第一次见他,是在皇宫中一个偏僻的小花园。或许因为,一个掌控在手中的小女孩实在不值得顾虑,太后便准许她可以在皇宫中随便走动。

春日的晌午,金莲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看见一人的背影隐在花丛疏影中。走进一看,是个穿着蓝袍子的少年,随意坐在一条长长的石凳上,自言自语道:“姹紫嫣红开遍,到最后,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金莲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也望着漫漫花草道:“断井颓垣之后,还是会迎来烂漫春天,何必这般伤感呢?”少年惊诧望向她,转而平静微笑,指着天空道:“你说那天空美不美?”金莲抬头望着蔚蓝苍穹,说道:“白云悠荡,蓝天无穷尽,相和相偕,心旷神怡,自然是美的。”少年沉吟道:“或许,我也就如同这花花草草,仰望蓝天的无限,却终身陷在这断井颓垣中。”说完,起身往院外走去。

这日夜晚,金莲因贪玩,在皇宫中迷了路,她也不怕,想到时候太后发现自己没有回来,自然会派人前来找她。只是走到后来,路上竟遇不到半个人,心想着,为何这儿没有守卫啊?正在疑惑,忽听见路的深处传出人声,她好奇,轻轻蹦跳了过去,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座小院子。她身子藏在假石后,竟听到太后的声音,于是偷偷探出脑袋看,只见,一个黑衣人一只手持着一个男人,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毫无半点迟疑,从男人的颈脖割下去,红色的鲜血直喷向地上的花草,黑衣人将手中歪斜着的男人随手一扔,刚好砸到墙边的枯井。

金莲大是惊骇,缩回头,腿已是软了,靠在背后的墙上。

只听见里面传出太后的话:“煦朗,你还要跟哀家打马虎眼吗?再耗下去,莫怪哀家不讲情面,心狠手辣!都说你夫人声音曼妙,你说,人若是没了舌头,还谈什么声音曼妙啊!”

金莲哆哆嗦嗦,爬着探出点点脑袋:那个黑衣男子的脚下躺着一位穿着粉色绸缎的姑娘,她斜躺着一动不动,一双失去光华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望着金莲!听完太后的话,那双眼睛诡异地朝着金莲笑起来。

这瞬间,金莲竟是不敢动,怕那双眼睛暴露出自己的行踪。没来得及多想,黑衣人突然单膝跪地,手里已换成了一把小刀,将那姑娘的身子半提起,那姑娘的眼神却好像完全与身体脱节,还是望着先前的方向,黑衣人顺着她的方向抛去一个阴凛的眼神。金莲瞬间缩回头,心中大骇:看见了没?

里面的粉衣姑娘,忽然痴痴笑起来:“太后,若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红红的物什掉在地上,惨烈的声音还未响彻,就被黑衣人止住,化成了一声闷哼,接着倒在地上,想是死了。

靠着墙的金莲,此刻是一动不敢动,更别说探头偷看了。

忽听里面传出男人的声音,金莲想,应该就是那个被威胁的煦朗了。

“臭婆娘,杀掉我弟弟和内子就行了?你当年毒死准皇后仁悦娘娘的事,我已经告诉了你的几个心腹大臣了,是否也要杀掉他们一家大小,那还有谁替你守护这个得来不正的江山?”

“哼,你告诉谁了?”明知是白问,太后还是没沉住气。

男人更得意了:“怕是杀了他们几个也不行,我在来之前,早就料到你这个毒妇会加害于我们,将这个秘密告知了一位朋友,如果我明早回不来,便将此秘密公布天下。”

“好好好,”太后道,“你道是会胡说瞎编,我便诛你十族,加上你朋友这一族,让你们到阴曹地府好好聚首一番!”

煦朗忽然大笑,朗声道:“哈哈,皇上也是我的朋友呢!”转而沉默,对着暗处恭敬道:“皇上,我去了。”

良久,暗处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好。”

煦朗慷慨道:“臣这一生,最得意畅快的事情是同你携手相闯、助你登上宝座——最后悔的事,就是与你结识!”

到最后,这个男人的声音真正有些凄凉,他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子,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唤道:“莲儿,莲儿……”忽然没有了声响,缚住他的侍卫向太后道,他已咬舌自尽了。

太后气骂道:“没用的东西,怎可让他死,东西的下落还没问出来了!”

依旧是暗处那个低低的声音,有些艰涩道:“母后,您终究是逼死了煦朗……”

“你要狠心,今日不杀他,总有一日他要反咬你一口的。你忘了我们母子是怎么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身在皇室,就不要再提什么感情,只有母亲对你,才提得上‘真’字,否则我也不用这么辛苦活着!”

金莲在外,听到那男子唤道“莲儿”时,已是愣了,那粉衣女子竟和自己相同名字。不由探头想去再看,刚伸出头,就感觉氛围不妙,好像有目光在盯着自己,这次她是真正心脏提到嗓门眼,缩回头准备走,猛然发现自己面对的环境是死局,从她所在地方走到可以藏身的地方所用时间太……太长!而这时间已够来人前来抓到自己!

她缩在墙角,只感到“死到临头”!

她无能为力抬着头看天,惧怕和思念父母的情绪在心底陡然发酵。脚步声越来越近,猛然,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头顶,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刚好与金莲四目相对——是中午……废园里那个少年!

她担惧的心,莫名增加了一丝的轻松。她张着嘴想要说什么,那个人随意地微微转身,大大的长袍刚好将她整个人挡住。

“皇上,太后问怎么处理尸体?”金莲听出,这是黑衣人的声音。

“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南帝夏淳冰冷的笑里有一丝讽刺,接而轻轻道,“在青山找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将他们夫妇同葬,煦朗的弟弟再另葬一处。”

金莲恍恍惚惚听着夏淳的指示,躲进一间房中,他倒了杯茶给金莲,金莲将茶握在手中,仍是哆哆嗦嗦。

两人对坐半晌,金莲道:“我,我……臣……妾……”

“我。”他笑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间谍,我迷路了……”

“我在暗处看见你,”夏子渊道,“今晚你不能回去,就在这里睡。”

“这——不行,太后知道我今天不在,会怀疑我的。”

“你回去,她一样会怀疑你,你还能在那儿睡得安稳吗?……阿蒙,他已经有所怀疑了。”

“阿蒙是哪位?”

“他穿黑衣服。”

金莲不再说话,她决定待在这里,一想到太后,就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现在就好像,狮子和老虎是一伙的,老虎正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吃你,狮子还愿意给你一张席子睡觉。金莲道:“你……你为什么帮我?我……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南帝道:“你不仅看到了不该看的,也说了不该说的,现在起,你就说中午碰见了我,我不准你走,让你陪我在这儿下棋!”说完就离开了。

煦朗死前扬言会有人公布秘密,事实是,没有任何人混入这趟浑水,太后开颜笑道,煦朗那厮,怎会了解人心不古,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夏淳不语,金莲想,也许煦朗是胡说,只是吓吓这臭婆娘,他进皇宫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当皇帝的好兄弟会没有这份胆量为他保全。

与南帝在一起待久了,金莲慢慢有些了解夏淳的个性了,可能是从小在水生火热的环境下成长,遇到的都是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再加上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强悍老妈,夏淳善良的秉性也渐渐麻木了,成了一位忧郁﹑多愁善感﹑保护老妈的人。

在废园中,金莲有时看到他望着苍穹时的眼神——纯粹﹑渴望又添些压抑和悲凉。金莲都会有些心疼他,为了让夏淳感受到更多美好的东西,她会同他说说民间寻常人家的小故事,或为他跳跳舞。金莲跳舞时,夏子渊的眼睛和嘴角就会闪现和煦的暖意,那一刻,如同一阵春风吹走了所有的忧郁。每当这时,金莲就会从心底泛起快乐,她越来越贪恋他微笑时的模样。

就这样在皇宫中,一晃两年过去了。

金莲偶尔会和父母在宫中安排下短暂见面,金骨说,战场上,北国的军队在苏颜的策略下,由开始的败势到现在呈现出强劲的势头,南国这边议和的条件也放松了,应该不久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回国了。

回去北国自然是快乐的,可以回到草原,可以看见苏颜,只是想到那个终生宛若被囚禁在一坐枯井里的少年帝王,金莲心中就会泛起忧伤的涟漪。

一日夜晚,天空雷雨阵阵,想到不久后就要同夏淳分别,金莲心中就会抑制不住的难过,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雨帘,往皇宫大殿跑去,她知道夏淳今夜会在那儿批改公文,想象到时候见到他,夏淳会问“你干嘛呀这么不顾一切冲过来”,她会没心没肺道“想你了呗”,然后软语求他“好哥哥,我在这儿看书,不打扰你好不好”。

金莲冲到大殿前,守卫道:“皇上还没来,您先回吧。”

“我先进去等他,”说完就走进殿中,笑道,“他一定准的。”然后顺手将门带上。

殿中昏昏暗暗,只有书桌那里摆着灯火,金莲走了上去,好奇地翻了翻,想南帝平时都看哪些书呢。

她手提蜡烛,一滴蜡油掉进未关紧的抽屉,金莲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他肯定要骂人了。”一边拉开抽屉,但看蜡油滴在一张昏黄的信封上,金莲觉着奇怪,这好像是北国出产的信封,为何,写信人不在信封上写名字呢?

她将信封平放在桌上,弯着身子用手去扣掉那块圆圆的蜡油,她怕弄坏信封,所以小心翼翼,信封被她来回摆弄几次,竟甩出小半张信纸。金莲望到那信纸,安静了很长时间,身形都停了下来,她直了直身子,眼睛却还盯着那张信纸。如此半晌,她抽出那张信,一张红红的印闪晃了她的眼睛,上面刻着“苏侃”二字——是她的舅舅,苏颜的父亲——这信纸是苏侃专用的。

她也不知是怎么坐下,怎么看完这封信的。只知信中道,苏侃已竭力将金骨排斥出北国,为南帝杀金骨造就了大好机会,只要南帝杀了金骨,苏侃便可以将北国的军事图赠与对方,如此,南国可以在短时间里钳制住北国军队,而不需要签订让南国处于进贡身份的和议。而他,一向与金骨政见不和,没有了金骨的妨碍,自然就少不了升官发财。

“嘭嘭嘭”,外面紫电在空中放着银色鞭炮,金莲只感觉这把鞭炮放在她心里,炸得她血肉模糊。

外面传来南帝急促的脚步声和怒吼:“谁让你们放她进去的!”接着门开了。

金莲坐在离书桌较远的椅子上看着书,见他进来,慌忙跪下道:“是我的错,我来找陛下玩,硬要进来的,不关他们的事!”

夏淳远远望向书桌,一切如他走时一样,说道:“起来吧,以后不准如此顽皮!”

金莲在那待了一会,说自己困了要回去了,夏淳让人递给她一把黄色油纸伞。她欣然接下,走在瓢泼的大雨中,金莲也不知道,面庞上一直流淌着的是雨水,还是心中无尽的泪。

一夜无眠。想着信上所标的日期是金莲进宫后不久,到如今,他们一家仍是平安无事,这可以说明南帝并没有接受苏侃的计划吗?何况前些天,父亲还说北国军队猛进,南帝就要接受议和了……太后又知不知道这件事呢?如今首当其冲的事还是通风报信给父亲,可是平常与父母见面都是皇室安排的,下一次见面也不知要到何时。

金莲趴在书桌上写了一封又一封的短信,却不知道要如何交给父亲。她毫无办法,就这样心急如焚,加上淋雨,以致于第二日发了高烧。

一个月后的清晨,她听丫鬟说,南国军队在前线大败,金骨今日要来宫中与皇上太后商量议和,只是奇怪得很,听侍卫说,这次皇上太后要在宫中宴客,有北国的烧烤,特许金骨带着北国传统吃肉时用的精致小刀进宫。

金莲心感不妙,偷偷赶到大殿,可惜迟了一步,只看到金骨的尸体被四人架着抬出宫殿。

金莲一下子扑上前,趴在父亲尸体上,泪如雨下。金骨的小刀仍是配在衣上,甚至刀未出鞘,她忽然凄苦大笑道:“爹爹……爹爹,你一生只为世间太平,却落得这个下场,有些人,一生只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叫你……叫你今日命丧于此!”

她听得里屋太后说:“贼人想要刺杀哀家,快将这尸体处理了,将头割下,吊在城头,鼓舞军威!”

在太后的命令下,金骨的尸体从金莲手中脱离时的那一刹那,金莲才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力量同太后有着多大的悬殊,太后可以轻易弄死她,而她虽然手抱父亲,却连保爹爹一个全尸都做不到!

宫中人都说那日的金莲同往日相处的的金莲完全是两个人,她疯了,被太后逼疯了!她望着太后完全没了礼数,只是大声训斥,太后幽幽道:“姑娘,早着呢,既然做这个孝子,你倒不顾你母亲了,她还在我手里呢,你还骂不骂?!”

金莲瞬间怔住,满腔愤怒硬生生憋在心口。

望着她这番模样,太后轻蔑笑道:“小李子。”服侍太后的近身太监慌忙应着。

“狗奴才,你难道是没长耳朵吗?”她不怒生威,“刺杀哀家的贼子女儿,刚刚义愤填膺说的话,你离这么近,倒没听见?!”

“是是是,奴才知道怎么做了,来人,掌嘴!狠狠地打!!”说完,陪着一副傲慢模样的太后缓缓移步离开。

金莲在皇宫中见过这种刑罚,看过两眼就迅速逃离了,从此再不愿看。受刑人红肿的嘴巴,鲜血淋漓的模样,历历在目,不想今日竟轮到她自己。金莲扛着疼痛,硬是不吭一声。掌嘴人看到她冷漠着双眼,眉头微蹙,便大声道:“疼吧?还不求饶!”声音倒像极了太后的神韵。

金莲只是冷笑一声,求饶?让害死她父亲的混蛋在一旁偷乐吗?!

她的脸是麻木了,心也如在寒天冰窖里泡着——皇宫将近三年时光,虽讨厌太后,却也有着相处不错的太监丫鬟,今日她受着酷刑,眼中所见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飞就飞吧,还要在太后面前阿谀奉承、添油加醋!

这幕,夏淳必然是知道的,可是他人呢?真真可笑!本还认为他不会害她一家,事实上是,她从不曾真正了解他!会杀了自己要好兄弟的人,难道会袒护一个敌国丫头,同相依为命的母亲作对吗?

三年了,自己一直做着不着边际的梦,如今她醒了,只是一回头,已是百年身。

阳光刺目,鲜血洒地,嘴上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啪、啪、啪……

金莲晕晕眩眩,下意识地用手挡嘴,随着手关节的疼痛,她昏然倒地。

醒时,是在一间简陋的宫中房间,她的头嗡嗡作痛,看到的是一张有着血腥微笑的脸,太后道:“你终于醒了,姑娘,我可是用尽了方法,最后还是让御医用银针在你的头上乱刺一通才管用!”

金莲发现自己的嘴巴红肿,说不上清楚的话了,便冷冷地一笑。

太后不满足,进一步刺激她:“怎么,想娘亲了?想去找她?那可不行,你现在还得好好活着,不过你放心,哀家会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金莲睁大了眼睛盯着太后,双手握成拳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失控大声道:“我娘怎么了?你把我娘怎么了?!”

自然有人上前阻止,撕扯中,太后故作淡然,轻轻笑道:“她上吊了,你放心,哀家会将她挫骨扬灰,好端来给你这个女儿看,哼,让你知道该怎么做个孝女!”

“我不会饶你的,做鬼也不会!”金莲发狂。

“你想抢走哀家的儿子,哀家会让你那么轻易地死吗?将她关入黄泉地牢,没有哀家的命令,永远不得放出!”

金莲,她是视死如归了,亦已站在癫狂的边缘,所剩的,是满腔的恨、愤怒和不甘。

站在囚车上,她一路放声高喊,说出她亲眼看见的那些太后见不得人的事,道旁的百姓,只是将她看成疯子。

然后的然后,是一条昏暗的通道,长长的路,她被人押着往前走。走一程,便是层层看守和锁链铁狱,直到道路的尽头,是一间不见天日的潮湿牢狱。

她被扔了进去,来人便离开。随着脚步声的远离,昏黄的蜡烛一点点被吹灭,金莲的世界,只剩黑暗了。她在黑暗中坐下来,静谧中传来水滴的声音,一滴,一滴……她突然狠狠一笑,猛地站起身冲向铁门,使劲拍打道:“臭婆娘,我若想死,你怎样也拦不住!”

她想死,却不能死!只有活着,才有离开的希望,才有手刃仇敌的希望。

只是希望这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信则有,不信瞬间化为乌有。

她最初想,北国若作战赢了,苏颜智非常人,一定可以找到她的。可是黑暗中,时光太难熬,她等不及了,便终日在黑暗中搜索,看看有没有哪块墙比较薄弱。每日会有聋哑之人送饭来,她会将碗留下来,以备工具之用。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日,死气沉沉的牢狱突然有着躁动之声,金莲心下一动,只是那股声音,又很快平息下来。她抓着铁门,大声道:“我在这儿,苏哥哥,我在这儿……”

昏黄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金莲心想,莫非是苏哥哥独自来了。心下不知怎么有些紧张,这紧张相比她想出狱的愿望,自然算不得什么。

来人在听到她的呼喊后径直朝她这边跑来,待到见到来人的身形时,金莲瞬间呆了。

夏淳衣袍上沾着大片的血,看见金莲迅速朝这边跑过来,用锁打开铁门,对着金莲道:“还好吗?快走,我已帮你备了马车!”

“你若真想救我,就把苏侃写的信给我,否则我回去一样是死,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果然看了那封信!……那信现在在我母后手里,我若拿走,会引起她的怀疑的——出来!”

“呵呵,”金莲仍然坐在那里,冷冷笑道,“出来做什么?”

夏淳停了所有动作,望着金莲道:“怎么,来的不是你苏哥哥,失望了?但你不要忘了,苏颜是苏侃的儿子!”

金莲冷笑道:“哼,不用你挑拨离间,苏哥哥决计不会出卖我!天下之大,却只有苏哥哥会来救我,你?我不懂你们这对混蛋母子在玩什么把戏!”

夏淳沉默半响,静静道:“苏颜救你,易如反掌,而我救你,是用命拼来的!

金莲心中一动,然而眼神依旧是冷漠的,一字一句道:“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就不会要她父母的命,更不会将那封信交给会要了我们一家子命的人!”

夏淳道:“苏侃没想到我会不给他回信,他怕我用这封信来威胁他,就又写了封信给我母后……在你父亲来参加宴会之前,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可是通信人被母后中途拦截。我称病没去大殿,可是,母后在我不参加的情况下,仍然害了你父亲。我怕母后不会放过你母亲,就派了亲卫队赶在母后前面先找到她,可是,看到的是悬梁的尸体,你母亲,她是自杀的!”

金莲听完,竟发出痴痴的笑,笑中有痛:“那我呢?被折磨的要死时,你在哪儿?”

夏淳道:“我若插手救你,你肯定活不到现在!我只能在母后面前装作不在意,不动声色地在暗中策划和集结力量。我已经逆向而行,背叛了所有人,包括我母亲,你若不出去,就只能跟我一起毁灭”……

黄泉大牢外,夏淳将一个包袱递给马车上的金莲,道:“是些金银,盘缠用的,我已经派了人在路上保护你,一路小心!”

金莲接过包袱,望着夏淳道:“明天会怎样?”

“你会在北国一直快快乐乐地生活,”夏淳道,“而我,大概会继续做着南国皇帝。”

金莲道:“至亲惨死,你以为我还能快活吗?你虽然救了我,可我会回来报仇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夏淳微笑着,眼神温暖,轻轻道:“走吧,保重!”

马车奔波在路上,金莲忽然心情酸楚,想掀开帘子再看看那个人,此行前途渺茫,或许,这就是与他的最后一面。然而,行动却和心思脱节,她终是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

皇宫废园,姹紫嫣红开遍,风过处,绿叶缠绕着明媚阳光沙沙作响。清脆的笑声伴着童言,十来岁的两位人儿,坐在翠树下,抬头看天,没有飞檐红瓦,只是蓝天白云,辽阔无垠,天高雁翔。

……

躺在锦玉床上的蓝衣,正是夏淳,此刻闭着眼,嘴角露出淡淡笑容,突然,他猛地从床上惊起,迅速穿好衣服,奔下楼。

长安街上,冷雨飘飘悠悠,夏淳在雨中来来回回巡望,像丢失了心爱之物的人徘徊在十字路口。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长袍,他却浑然不觉,可是,哪里还能寻到金莲的人影。

是呀,一个柳絮、一个青萍,一个天上,一个水中,柳絮偶尔落入青萍上,终究青萍离不开水流,只能随波逐流,谁又能依靠谁?

然而,荷花毕竟不是无根的柳絮青萍,她在哪里生,就在哪里死,这才是金莲,一朵倔强不屈的芙蓉。

“你终于舍得下来了?”雨帘中,现出一个女子,打着一把黄色油纸伞,歪着头盯着夏淳,慢慢走近道,“依我的个性,是一定要去房中把你揪出来不可的。”

“为什么不呢你应该去的。”夏淳望着她,嘴角露出笑容,显示出他内心的一点点喜悦。

“我就是想看看,我站在这里,你到底什么时候会下来。”

两人走到一个安静的屋檐下躲雨,外面小雨淅淅沥沥。

夏淳道:“我以为再见你时,会是我离世之日。”

金莲道:“不会的,你不会死,我已经想好了计策,我让议和之人带给你的书信,你看了吗?”

夏淳道:“为什么要救我呢,我记得,你离开时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你会回来报仇的。”

金莲道:“我要报仇的对象是你娘,可是她已经死了,你救我一命,我也是要还你的。”

夏淳笑着,语声低沉惨淡:“拿走一切东西,包括骄傲与尊严,留我一条没有生机与灵魂的命,有什么用呢?莲儿,你想得太天真了,你知道亡国之君的下场是什么吗?死亡!这不也是你努力这么多年想要得到的吗?”

金莲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夏淳,她抑制着浑身奔涌的情绪,沉默良久道:“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不会再有人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我想要的是你活着,所以我才会努力争取到三十万将领之位,这样才可以尽可能让你活着……你会活下去的,对吗?”

金莲的世界整个都安静了,她只要他的一句话。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苏颜的声音:“金莲。”

“南帝夏淳?”打着纸伞的苏颜望着夏淳淡淡道,让人猜不透他的所想所思。两个男人间短短的对视,短短的沉默。下一刻,苏颜已经出手了。

也在这个刹那,金莲同时出手,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瞬间点住了苏颜的穴位,对夏淳道:“走!”

望着夏淳的背影,苏颜气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金莲冷冷道:“原来你早就查出来了。”

“我查出什么了?”苏颜突然变得平静下来,望着她的眼睛道,“我什么都没查到,只是根据刚刚你看到这个南国陌生人时的反应推断出来的,你待在南国皇宫三年,所见到这个年纪的男人,只有南帝夏淳!”

一间宫殿,不大,与金碧辉煌的皇宫相比,多少有些破败。一张破旧的四方长桌寂寥地摆在大殿的正中间。殿外一片喧嚣声,从远处传来,看来离来人找到这里还需要点时间。

夏淳坐在长桌的一方,正对着殿门。长桌的左方,坐着一位老人,长长的白发,面庞上深深的褶皱,听到外面的吵闹怒吼声,老人不安地站起,探头张望。

“煦朗,最后一杯……”夏淳将一杯酒慢慢泼向右边空空的的地上,然后仰头喝掉自己的杯中酒,“你的朋友这一族,老天帮你灭了。你说的话总是灵验,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也是孤同你结交的原因。”

“皇上……皇上,”老人察觉到自己的话带着颤音,顿了顿道,“走……走……走吧,再不走就……就来不及了!”恍惚间,他的手已放在夏淳的肩上,整个身形顿时停住了。

夏淳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夫子,你看着孤长大,你从密道走吧,孤不走了。”

老人征了一怔,突然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夏淳的脸上:“都是金莲,都是那个妖女……就是你,如果你当年不放她走,现在怎么轮到她灭我南国!”

夏淳摸了摸被打的脸蛋,接着将瓶中酒一饮而尽,突然站起将酒瓶狠狠一摔,瓶被砸得粉碎,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夫子,您还不懂吗?就算今日来的不是金莲,也会是柯烈,会是别人!”

“您瞧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亡国帝,您还不懂吗?如今的境地,是老天造成的,它沉默不语,却在不断创造新的历史,又不断毁灭它,到了孤这里,它要南国的灭亡,以便创造一个更伟大的时代。母后同孤一生争名逐利,一生过得不快活,却只不过是老天的玩偶。”

外面喧嚣的人们都希望找到他,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当熊熊烈火燃烧起来的时候,站在人群中的金莲,想也未想,朝着大火方向飞奔去。她知道,夏淳一定在那里。他为自己安排的结局,像所有保有尊严的亡国帝那样死去。

就算跑到那里又能怎样,金莲不知道,她只是下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心走。于是等跑到那里,她的速度丝毫也没有减弱,直接跳入火海。火海中,金莲宛若丢了魂的行尸走肉,声声呼唤着夏淳。望着高出的梁木砸在面前,金莲心中又急又乱,心想,如果就这样死去,放弃一切,就这样陪他一起死去,自己的人生,也算有个不错的结局吧……

历经五十年的南北大战以南帝的自焚而结束了,北国一统天下,称号为云。十年前,卖国求荣的苏侃,写给南帝的书信被人找到,他被昔日的北帝、如今的云帝处以极刑,公子苏颜虽未参与此事,亦受到牵连,被禁足与北国皇城云歌。

葱翠山林,金莲爬在翠色山道,望着远处满目青绿,山脚下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生机勃勃景象,心中感到一片温暖,好像这么多年的付出,终是得到了一丝甜甜的回报。

金莲爬至顶,看到夏淳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山寂静。

他身着白袍,头上有九点香疤。

看见金莲惊讶转悲伤的脸,他平静一笑:“施主,你放心,慧空一心向佛,再不会寻死了。”

金莲站在那里,终是沉默,抿了抿嘴唇,片刻后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不会来打扰你了。”

“我知道你并不想见我,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说这话时,金莲凝视他的眼神中透着闪烁的光芒,好似有一丝期待,期待他的一点点不一样的目光。可惜,泛着忧郁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金莲的眼神也黯淡下来,淡淡道:“我一直希望你是可以好好活着的,只是,好像事与愿违,老天向来不肯遂我愿的。”

微风轻拂在两人间,没有声响,如同此刻的他俩。

“再见,再也不见了。”她还想说什么,嘴唇蠕动半天,终是说不出一个字。转身回头,绕着来时的山道缓缓往山下走,渐渐淹没在翠色丛林中。

夏淳一直坐在石凳上,直至微风轻拂绿叶,鸟语脆啼。他站起身来,走到金莲刚刚站着的地方,望着远方青翠,却再也寻觅不到她的身影。

北国草原上,金莲坐在草丛间,横吹翠笛,优美的笛音飘荡在宽广寂寥的草原上。悠扬笛声,令牧羊人停下脚步,羊群也似乎在驻足聆听。

远处成片绿色的柔波,一致朝着天际的光芒一点点翻滚着,似是想要跨越天堑鸿沟,奔跑到太阳身边。天边的太阳,远远挂在天际,像一滴金色的泪,无奈地看着奔跑中的青草舞动着的绿色裙角。他们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生命的浓彩华章,就轻轻落在了对方的眼中,落根生芽。只是,难道他们不知,各自行走的轨道,永没有相交的那一天啊。

笛声忽止,金莲顺势往后倒去,躺在草地上——碧蓝的天空,悠悠白云,几只大雁飞过,就如同那几年,在皇宫与他一起看到的天空,现在的他,会不会也在凝望这片蓝天呢?

多好,夏哥哥,我们还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看着同一片广阔自由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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