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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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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快要结束了罢。秋风会来,冷酷地,毫不留情地把人间的一切扫荡,这些繁华都将消失不见。

月下傲然独立,焰难得地听话,没有到处乱飞。风吹来,月下颈间的丝带一头银丝飞扬着,火红的衣衫被吹动,像一只华丽高贵又孤傲的蝴蝶。

“嗯。主人也尝尝,跟昭戈的不一样呢。”清雪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商歌嘴边,商歌卧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张开嘴接受送到嘴边的美食,顺便咬住了清雪的手指。清雪的脸顿时绯红。

看来……已经没事了。昨夜商离又在梦中哭泣,清雪醒了一夜,抱着他为他擦拭眼泪,现在,看来已经没关系了。

“啊。”原本羞涩地移开视线的清雪突然怔住,惊讶出声。“是她……”

商歌阴寒的眸子眯起。“嗯”商歌拉长的,颇有深意的一声居然没能够唤回清雪的注意。居然能让清雪在他面前失神,甚至不自觉地出声……这个存在,绝对,不允许。商歌阴沉着脸转过头去,顺着清雪的视线望过去。

月下站在花前,微微仰首望着蔚蓝的天空,遗世独立。

商歌缓缓地支起身子。“清雪……认识这个人?”

“啊……啊?对不起,主人。”清雪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跪倒。商歌靠着亭柱,望着外面的月下,没有看地上的清雪,却问:“清雪喜欢他?那个穿红衣服的人?”

“不……不是的。清雪只是惊讶,原来女人也有这么好看的。清雪只是……只是害怕……”

商歌勾起唇角,“女人……呵。清雪在害怕什么么?嗯?”

“害怕……害怕……清雪也不知道。”清雪纤瘦的,单薄的身子瑟缩着,抬起头来,可爱的脸楚楚可怜,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晶亮清澈的泪水。

“呀?又要哭了吗?我可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哦。”商离捏起清雪的下巴,轻挑地笑着,可怜的男孩忍住哭泣,努力地要把眼泪咽回去。看着清雪努力的样子,商离突然笑出声来,附到他耳边轻轻地吹着,“他是个男子哦。”

“诶?”男孩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哭泣,惊讶地望着商离。商离转头望向亭外,“哟,月相好雅兴。”

月下抬起头,看见衣衫不整的商离。蓦地,想起昨晚的宴会上,商离指着他要皇上赐婚的事。那个时候,看着商离那嬉笑的侧脸,轻挑的眼神,月下只觉得,即使是那样绝妙的伪装,也掩饰不了那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深深的寂寞和恐惧。

寂寞……和,恐惧……

月下垂首轻笑。

“月相不进来坐一下吗?该不是昨晚被告白之后害羞了罢?”商离脸上是万年不变的轻挑。清雪却在听到他说“月相”的时候呆住。

月相——北安丞相月下,北安第一美人,月下。可是,这个美人儿,就算是在昭戈,也没有人比得上罢。居然……是男子。

月下施步入亭,在亭中围绕一圈的美人靠上坐下来,斜倚着亭柱,靠在亭栏上,优雅而随性,像云,似风,如雾。“是你啊。”轻启唇,吐出的声音干净却不尖锐,醇和的,优雅的,温润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疏离。

那张淡红的薄唇,明明有着温柔的轮廓,说出的话毫无亲近之感,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那么干净而澄澈,却又带着诱人的气息。

此时的清雪已经坐回了亭中的石凳上,双手放在膝上,羞涩地垂着头,点了点头。

“嗯”又是那样拉长的,貌似怀着深深好奇的声音,商离眯着眼,看上去好像是笑着。但是……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月下没有解释什么,看见石桌上摆着棋盒和棋盘,挑了挑眉,“哦?下棋吗?”说着起身,银色长发和发带飞舞起来,飏出潇洒而优雅的弧度。

坐到石桌前,月下拈起一枚棋子,“嗒”,落到棋盘上。

“第一手天元?”商离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月下本无心下棋,只是随手落子而已,既然商离已经坐了下来,下下去也无妨,月下只是垂眼勾了勾唇角。

安静的夏天。在京城城郊的这座山中亭外面,只有夏末的光倾落,花朵盛开,微风细细,水面倒映着粼粼阳光,落子的声音清脆悦耳。

即使是第一手天元,月下的棋依旧很是散漫。

相比之下,商离的棋看上去漫不经心,却处处设有陷阱,好像是盛开着美丽花朵的森林,处处繁花,花朵的芳香弥漫着,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掉落下来,落在草地上。但是……如果靠近的话,那些花儿却会张开花瓣将对方束缚,吞噬。在花底阴暗的角落,积累着苍白的尸骸。

优雅。月下的棋才叫优雅。不动声色化解危机,漫不经心地迈过陷阱,总好像是差一点就中招,但是却总是安然无恙地度过。

表面看来平静无波的水面下,光芒无法抵达的深度,波涛汹涌。

“嗒。”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棋子落下,手指优雅地抬起。良久,商离却没有落子。月下抬起头,看见含笑凝视着自己的商离。月下轻佻娥眉,一个“有事吗”的表情丢过去。商离却没有改变那看到了有趣的猎物的神情,依旧是那样笑着,“月下,跟我走罢。回昭戈。”

清雪惊讶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商离。

“哦?”月下一副要好好考虑考虑的样子,左肘支在桌面上,手背托着脸颊,身子向左边靠过去,慵懒地歪着头,把脸侧在手背上,右手轻松地放在桌上,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棋子敲击着桌面。“嗒,嗒,嗒,嗒……”

“皇子也知晓这是不可能的罢。”

“为什么?”商离不改笑脸。

“月下乃是北安丞相,堂堂一国丞相,又岂能……嫁与他人。”月下顿了顿,显然是照顾到在旁边的清雪的感受,一个男子,成为另一个男子的宠,这实在是种耻辱,但是,因为清雪在旁边,月下还是没有说出那样的话。

——是个温柔的人呢。清雪抬起头,用亮闪闪的眼望着月下。

月下只是一边敲着桌子,一边盯着商离的眼。这是对峙,谁先移开目光,谁便是输了。

“这么说来,只要你不是北安的丞相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跟我走了吗?”商离的笑,很虚浮,一直,一直,都是如此。

不是北安的丞相?这种事……说实在的,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果,不是北安的丞相了,会怎样呢?会带着霜降,还有墨和焰回到堕羽山罢。然后呢?然后,就像来到京城之前一样,过着悠然的日子。

商离唇边的笑越来越深。月下没有注意到。

回到堕羽山,一个人。不会有什么改变。啊,就是这样,很好。

果然,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的日子啊。月下侧卧在花架下的长椅上,透过花间的缝隙看到小片小片的干净的天空,霜降在旁边趴着,长长的尾巴卷起,“啪”,轻轻打在月下身上,然后,又滑落下去。再扬起。

“喂……”月下懒懒地开口,“我说,你差不多给我适可而止。”

霜降的尾巴在空中停住。

“啪”,打到月下身上,然后再扬起。

“呼……”月下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趴在长凳上看着旁边的霜降对于这种反复性的动作像游戏一般乐此不疲。

“啪。”有花朵从架上坠落下来,落到月下脸侧的银发上。月下拾起那朵落花,在手中把玩着,手上用力,紫色的美丽的花瓣顿时失了颜色,变成半透明的白色,有些发黄。月下抬手扔掉那朵被她蹂躏的花,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啪。”霜降的尾巴这一次,打在了月下的手心里。

被月下抓住了。

月下唇边的笑容诡异阴森。

一只鹰突然飞进院中,停在月下身边。月下放开抓着霜降尾巴的手,坐起来,从鹰腿上解下脚环,从细细的竹筒里取出字条。

月下突然皱起眉。

“霜降。我们……去颍州罢。”

丞相府外停了几辆板车。

月下依旧是那一身红衣,宽衣长带,只是沾上了些许泥土。尽管如此,月下浑然天成的美也不减分毫,反倒是更添加了几分纯朴之美。月下抱着花儿从府里出来,把它们小心地放在板车上。一趟一趟,抬手挥了把汗,扬手“走罢。”额上斜斜一道刚被抹上的灰迹。

几辆板车浩浩荡荡地绕了大半个京城,车上的花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了离月相府最近的林府上的那些花儿。板车停在林府门外,月下正欲上前敲门,门却“吱呀”被从里面打开了。

“月相?”林风止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衣上沾着泥土的美人儿。

“啊。我来还这些花儿。”月下侧了侧身,指向门外板车上的花。林风止皱起眉来。月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月下做官怕是要到尽头了,府里没什么东西,抄了也就抄了。不过,这些花儿怕是会被糟蹋了,所以,还是物归原主的好。这些本来就是府上的花,今日还回来也是应该的。”

林风止沉吟了一下,让开身让工匠把花搬进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工匠居然没有动,竟然是月下亲自搬起那些花来。

“这个季节不太适宜移栽,我怕它们不习惯别人。”月下看着怀里的花儿,微笑着回答林风止的疑问,这样的笑容,发自心底,真切美好。

搬完了花,已是黄昏,搬运这些花居然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月下也累坏了,在林府外直接遣散了拉车的车夫,自己往月相府方向回去。

“月相。不嫌弃的话,我用板车拉您回去罢,您也累了一天了。”几个拉板车的车夫没走出几步,停下来回头问。月下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们也赶快回去吃饭罢,家里人怕是都等着呢。我在街上走走。”

几个车夫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去了。月下一个人,迎着夕照,慢慢往回走。

“月相。”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林将军。”月下转身,“有何贵干?”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林风止神色严肃凝重,月下笑起来,无声,侧过头去,目光撇到一边,不屑的样子。“如果怕月下会对北安不利的话,林将军大可不必。月下只是累了,想回家而已。”说完转身就走,根本没有要听他说什么的意思。林风止嗫嚅了几下,终于还是望着夕阳中的月下的身影,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府里的月下看着偌大的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内院,拿起铲子开始填那些花儿移走之后的坑。没有了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只剩下了几棵挺拔的树,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

和那一大片的曼珠沙华。

“怕是看不到花开了。”月下望着那大片的曼珠沙华,轻声叹息。

月上中天,月下这才把园里那些坑填起来,那些失去了植物覆盖的地面,好像——伤口。但是,时间会把这些伤口抹去罢,渐渐地,这些地方会长起草来,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那些繁花一样。

月下站在院中月下,清冷的月辉披了一身。良久。

第二日的早朝,月下没有上朝。

一大早的,月下漫步在有夜色尚未完全散去的街道上。卖早点的人们起得更早,街道上正发生着从安静到热闹的过渡。这些街道蕴藏的喧闹的力量正在觉醒。

月下站在包子铺前,望着老板从笼屉中倒出热腾腾的包子,香气在清晨微凉的空中飘散开来。

“月相啊,”包子铺老板显然认得月下,很是热情地说着就包起了两个包子,“来个包子罢。”

月下摇摇头,包子铺老板却没有在意,仍旧把包着的包子朝月下这边推,热气中老板的面孔热情亲切。月下只好实话实说:“我没有钱。”昨晚精打细算,给府上下人发过月钱,再各自给些遣散费,另外算上到颍州这些日子在路上自己和霜降所需的花费,真的,不够。到颍州这一路上,大概只能和霜降抓些野味吃。听了月下的话,包子铺老板一怔。突然爆出大笑声。

“月相,您……您还真是……哈哈哈,没关系,不用钱,我请您的。快快,进来坐。”说着,回头招呼自己内人给月下盛汤。

“月相不用客气。这三年您为咱们北安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咱们还是知道一点的。”老板在前面忙着,同时大声地跟铺子里坐着的月下说话,老板娘端上满满一碗骨头汤,月下点头道:“谢谢。”老板娘怔住,“月相真是男的?啧啧,你说你家爹娘是怎么生的,咋就生出这么个赛天仙似的人儿。”

月下浅浅笑着,前面的老板听见了,回过头来呵斥,“呔,说什么呢。月相是天人,是天上降下来造福百姓的人才,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月相的爹娘岂是你这般贱妇能说的?快进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板娘很不乐意的样子,月下笑着和事,“没什么。不过,我爹娘……以为我是妖怪,所以,月下一出生就被抛弃了。”

“诶?还有这样的爹娘?!啊,说起来,月相多大了?得娶妻成家了罢。”老板娘拖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老板似乎也对此很感兴趣,回过头来听着。

“十四,快十五了。就要成年了呢。”月下轻轻笑着。

“诶?!”不止是包子铺老板夫妇,就连旁边在听着的人也都惊讶地叫出声来。“那么说……月相当年来做丞相的时候,才十一?!还是个娃娃嘛!真是不可思议。”“就是就是,哪里是妖怪,根本就是神仙。”

月下不大习惯接受别人称赞,只是微微垂首,浅浅地笑着。

旁边的老板娘一时看呆了,不由地伸出手去摸月下的头发,“啧,真好,真滑啊。”月下依旧是淡淡的笑着,本来很不喜欢被人碰触,但是看着对面这人诚恳的眼,只是羡慕和欢喜,没有其他杂质,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就任由她摸下去。

“呔呔。”老板过来打妻子的手,“拿开你的脏手,这么干净的头发,你摸脏了咋办?”

“去你的,人家月相都没有说什么,你急啥急?”

月下笑着,只是说“没关系”。得到了应允的妻子很是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老板也很是心痒地搓着自己的手。

“没关系的,头发而已,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月下说。

“那……我也能摸摸吗?”老板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儿,害羞得跟小姑娘似的。月下笑着点了点头。老板使劲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怯怯地伸出手去摸着,不敢摸月下的头顶,只是轻轻地摸着月下背后的头发。

“咦,真的,真滑!比那些官家小姐穿的绸子衣服还滑。”老板欢欣地像个小孩。老板娘使劲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官家小姐的衣服你摸过啊?还比官家小姐的绸子衣服还滑。”

“我今儿摸了月相的头发,那些小姐叫我摸她们衣服我都不摸!”

“想得美,你一个大老粗,谁会叫你摸人家衣服!”

月下听着夫妻两人之间的拌嘴,笑出声来。吵得正欢的夫妇两人顿时收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埋怨地瞪着对方。

“真好。人们都这样幸福地活着……这就好了。”月下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脸望着对面幸福地吵架的夫妻两人——这就是,人间的美好罢。一直在朝堂之上游走于尔虞我诈之间,不见人间温馨已经很久了,渐渐地,都厌倦了。

“老板,来五个包子。”有人在喊,老板赶忙到前面去。一边给那人拿包子,一边大声说着,“丞相干的都是大事,咱们虽然不了解,可每一回咱们都能感受得到,丞相干的事,都是为了咱们百姓着想。别的不说了,就说是您提出来的,别的大官都反对的那个审案子的和捕快还有判官都分开,各自管各自的那件事儿,我看就相当好,起码现在没像以前那样听说什么什么冤狱了。您拿好,慢走。”

“月相在这里?”外面买包子的人听了老板的话,朝铺子里探进头来找人。

“说起来,好多人都说月相是奸臣,可是咱们觉得,能为百姓做事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那些不长眼的说月相贪污受贿,可是咱们见到的月相一直都是那样,连块玉佩都没有,看看其他的大臣,哪个不是吃酒喝肉,进出坐轿的?”

“是吃肉喝酒,不是吃酒喝肉。”有人纠正。

“这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意思不就行?”

百姓到底都是单纯的,他们只知道对自己好的人就是好人,从来都不会想太多。如果……如果他月下反帝称王,这些百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骂他是大奸臣吗?会骂他是骗子吗?会骂他欺世盗名吗?还是……只要他能够为了百姓好,他们就不会说什么?月下听着这些闲话吵闹,始终微笑着,不置一词。

“月相。”外面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叫道。

月下端起碗,又喝了一口汤,擦了擦嘴,站起来走出去。“林将军。”

“月相请移步。在下有话对月相讲。”

月下浅笑着,回头对包子铺老板点头道谢,而后随着林风止走了。

“林将军有何贵干?”月下笑着,没有一丁点友好的感觉。林风止却没有如同预料的一般针锋相对,反而露出忧伤的神情。“你……是不是认定了我对你怀有敌意?”

月下不语。

“你要离开京城,是吗?”林风止又问。月下依旧不语。

“呵。”林风止低头一笑,笑得凄苦。“这把剑,送给你。无论何去,以你这般容貌,有把剑在身边会安全些。”说着,解下佩剑递到月下面前。月下没有接。林风止也不收回。

对峙。

“多谢。”月下接过剑。转身。

林风止望着他的背影,孤独地站着。

——每一次,给我的都是背影啊,月下。

为何?你是男子?倘若你能够生为女儿身……“呵,笨蛋,怎么可能。”林风止笑,无限心事在一声笑中化作苦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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