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整个特护病区共占了三层楼,而整个二十三层病区却只住了三个人,除了向玘一个病人,另外就是他们这两个陪护了。这里的每个病房都是套间,而且装修的奢华程度让人叹为观止,怕是五星级酒店都及不上这里。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踏在上面绵软无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明亮的光辉,将整条走廊照射的亮如白昼。在这强烈光线下,陈诺听到周围“嗡嗡”乱响,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焦躁,走到病房门口,向玚伸手握住把手,轻轻扭动,“咔嗒”一声,门缓缓开启,陈诺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玚……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向玚听到声音后下意识转身,转到一半时却突然停住,俊朗的面孔一半暴露在光明里,另一半仍然掩埋在昏暗中,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许久,他完全转过来,才说:“我们是孪生兄弟,配型很成功,而且心脏源并不好找,小玘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若知道了,会有多难过,你清楚的。”陈诺也说不出来在说这句话时是真正为了向玘着想还是只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当然也希望向玘能活下来,但如果代价是要向玚用命去换,那么他情愿向玘还是死了的好。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向玚说得坚决,却也透着恳求:“阿诺,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你要对小玘好,要比对我还要好。”
“我要怎么去对一个害死你的凶手好?”陈诺睁大眼睛。
“我并没有死,我的心脏跳动在小玘的胸腔内,他会代替我继续活下去。”
“那不一样!”
向玚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夹,黑色的皮面已经略显破旧,四个角也已经因为多年使用地摩擦而蹭去了皮,他打开,盯着内侧看了一阵子,竟痴痴地笑起来:“一样的……”
那天晚上陈诺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做着梦,他梦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学校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落下,远处是小提琴的声音,悠远而深长。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身上的卡其色风衣被风吹得扑扑翻飞。
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好得过分的日子里,他遇上了向玚。
其实开始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走在他前方的那个背着书包的黑发男孩,学校里的亚洲人并不稀少,也没有什么好好奇的。
道路一旁的梧桐树后突然蹿出来一伙儿人,大概有四五个的样子,快速跑到那黑发男孩身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揣下他的书包,拔腿就跑。
男孩被他们拽的一个惯性扑倒在地,下意识去支地的右手蹭掉一块厚厚的皮去,露出粉色的肉,渗着血丝,他却并没有在意身上的伤痛,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追了过去。
“喂!别追了!”陈诺在后面大叫。他是知道那帮子人的,所谓学校里的大哥,没事就爱欺负新来的外国留学生,书包被抢去也就罢了,这样追上去,搞不好再被划上几刀,更是不值得。
那男孩却越追越远。
一伙儿人左拐右拐溜进了两栋教学楼中间的缝隙里,男孩没有多想,跟着就拐了进去。那伙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为首的转过身,恶狠狠瞪着他,“兄弟们,给老子好好教教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剩下的人听到命令,扔掉书包,书包一直滚到墙根儿,上面沾满了灰尘,他想要扑过去抢,却被两个人拉住胳膊,整个人都被生生掂了起来,他们扭住他的胳膊,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他痛得一身冷汗,五官都扭缩在了一起,来不及挣扎,就看到眼前寒光一闪,接着肩头火辣辣地痛。
他们仍不过瘾,又把他按在地上,刚开始拳打脚踢,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老师,就是这里,有人打架!”
不管在哪里,或是什么时间,再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也还是避着老师的,他们扔下他撒腿就跑,因为跑得急,也没在意这方圆几百米,根本没有老师的踪影,待他们跑远了,陈诺才从树干后面出来,疾步进去。
只瞧见那男孩根本不顾他血肉模糊的肩头,正奋力向他的书包爬去,最后一把将书包抱进怀里,伸手在夹层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钱夹来,打开看了一眼,又将钱夹贴在胸口,仿佛是放了心一样。
陈诺在他面前蹲下,问:“里面有不少钱吧?下次不要把钱包放在书包里了,也不要带这么多钱来上课,小心再被抢了去。”
男孩低下头,小声道:“不是……这里面只有不到50英镑……”
“那你还去追个什么劲儿啊,丢几个钱是小事,被弄成这样多不划算。”陈诺架起他,“我先送你去医务室包扎吧,看看肩头这一刀,可真是下了狠劲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感激道:“谢谢你帮我。”
“客气什么,我们是同胞嘛!对了,我叫陈诺,你呢?”
“我叫向玚。”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进入对方生命里。
在很多年以后,他们已经成为了这世上最最亲密的伴侣。
是夜,如水的月光透过半透明的乳白色窗帘射进房间,如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在屋内。卧室里的一片旖旎春光还没有彻底散去,被褥尚且带着爱的余温。
白色的羽毛被下,他们相拥而卧,向玚才告诉他:“那天我并不是为了那50英镑才追过去的,而是因为那钱包,是小玘送给我的。”
小玘……向玘……陈诺经常听他提到这个孪生弟弟,却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是照片。
他抬手打开床头的壁灯,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黑色钱夹,打开,指给他看:“这就是我的弟弟。在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们是同一个受精卵,是血脉连着血脉、筋骨连着筋骨的,后来逐渐分化成两个,多么神奇,他就像是另外一个我。”
暖暖的橙黄色灯光下,陈诺眯起眼睛才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年轻的面孔上带着青涩,像是邻家的大男孩。他与向玚的长相几乎是分毫不差的,可笑起来时的样子却是截然不同,如星斗般璀璨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暖,那是向玚在学生时代都从来没有流露过的温暖。
在这一路陪向玚走来的短暂数年里,他看着他褪去青涩,在名利场里染上一身浮华,看着他明亮的眼眸子写进深沉。二十二岁,他拿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生活费,孑然一身踏进赌场,他的朋友都曾不止一遍地劝解他不要如此玩命,他却一意孤行,谁料他竟由此起家,平步青云,就连道上黑白通吃的Bean都对他的胆识佩服有嘉,还让兄弟们称他一声二哥。
四年,他只用了短短四年,就走到了许多许多人一辈子都攀不上的巅峰,俯视众生。
他创立的R.E.集团,在短短四年里的迅速崛起,不断强大,也成为商业界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陈诺想他是明白了,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向玚换了车子无数辆,换了房子无数套,却唯独没有换掉那个已经变得破旧的钱夹。
他仰起头望着他,昏暗中眸子越发的熠熠生辉,这些年,他一直张望有他的方向,已经成为了生命的姿势。
忽然很不搭调的问:“玚,你有多爱他?”
他笑起来,这一刻眼睛里没有心计,如同冬日午后金色的阳光,明朗艳丽。
“我爱他,愿为他生死。”他望着陈诺的眼睛深邃起来,带着某种蛊惑:“但我爱你,无论生死。”
陈诺单手撑起身子,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从梦中惊醒,陈诺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早就已经天光大亮了,可他并没有起来,而是平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回忆刚才的梦境。
一阵心酸。
谁又能知道,向玚当日所说,竟一语成谶。
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滑落。
向玘不止一次要求转出ICU,可都被专家组的医生拒绝了,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随时都面临着死亡,医生不能、也不敢让他去冒险。
向玚每天都会站在ICU的玻璃墙外望着他,通常一站就是一整天。
ICU外格外安静,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显得特别刺耳。
陈诺只是听,并不讲话,阳光斑驳的阴影隐匿了他的表情,阴影之后只看见一张俊美的面孔上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挂断电话后他才开口,声音淡淡的:“玚,是桑琭打来的,她……怀孕了,她说再见不到你,就去把孩子做掉。”
向玚原本就不好的面色更差了,嘴角轻微抽/搐两下,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留在这里守着小玘,你回去看看桑琭吧,万一她真把孩子拿掉,你所付出的努力就白费了。”
向玚很笃定:“她不会的。”
他说话时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ICU里躺着的向玘,只是隐藏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悄悄握成了拳头。
等不了多久了,就快结束了,一切都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