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爱你（1 / 1）
人间，仍如往年繁华。
人影重重，灯影幢幢，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枝妍戴着桃花面具，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攒动的人群里，四周的热闹与她格格不入，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机械地随波逐流。她的神思早被那个男子带走——
酌清，你还在陪着她吗？你忘了我们每年八月十五的约定吗？此刻的你还能……记起有一个人在人间默默等着你吗？
这样想着，手又不自觉地抚上额前的桃花面具。面具是很普通的样式，街边小摊随处可见。银色桃枝横卧，斜伸出来的枝蔓回环缠绕，将眼睛以上的部分遮蔽，露出双眼的缝隙，顶端的桃花也被染成银色，简单却不失优雅。
犹记得，第一次跟随酌清来到人间的情形。她似一个懵懂的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酌清走在她的身旁，嘴角挂着轻浅的笑，宠溺看着她驻足在各个摊贩前。
还能忆起酌清为她绑上脑后缎带时温热的气息，软软地吹到她的脸上，那种姿势，就像一个怀抱，将她拢入怀里，一如情人间最亲昵的温存。她羞红了脸，低下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可是内心的喜悦却是再也无法藏住，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恍若喝了桃花酿般微微迷醉。
那般甜蜜的记忆多少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却是温馨得令人心碎，因为她知晓，一旦醒来，一切又会步入正轨——他依旧是那个多情的风流公子，而她依旧是他身边安静沉默的存在。
什么都没有改变，却似乎又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枝妍魂不守舍地走着，不知不觉中竟是来到了广场之上。成串的花灯挂在四周，众人驻足猜着灯谜，皆是兴致勃勃。小孩子们提着各式小花灯，在广场中间闹着，笑着。看着这般温暖的场景，枝妍原本郁结的心情也有所转好，她牵起一抹隐含苦涩的微笑，任凭人群将她带往不同的风景。视线在四周不停地转换着，从前觉得美好无比的场景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她这才意识到，从前的她所迷恋的只是他陪伴在身边的感觉，一旦这种状态消失，那些所谓的美好也就消散不见，那个男子，已经融入她的生命，一旦他从中抽离，她生命的骨架也就轰然崩塌。
难醒，难舍，难怨，这场纠缠，她执迷不悟，他一无所知。
眼眸低垂，她黯淡了眼神，憔悴了心魂。再抬眸，脚步却再也无法迈开——那个站在万千灯火下的男子，那个神情焦急四处扫视的男子，那个紫衣灼灼墨发沉沉的男子，不正是她时时刻刻放在心间的男子？
枝妍停了脚步，呆愣地注视着那张眷恋了千万年的脸，像是上了瘾般，在心中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她无法否认的是见到他那一刻时雀跃的心情，他终究还是来了。人群汹涌，她无法顾及。踉跄着被挤到路的一旁，她也只顾着贪看那个男子的面容。看得出来，此刻的他很是焦虑，眼睛四处地搜索着，眉心的褶皱渐渐隆起。他的不安，他的心急一览无遗。这是很少能在酌清的脸上看到的表情，枝妍恍恍惚惚地想着，他是在找寻自己吗？
这样的酌清，又不免勾起了她对过往的回忆。多少次，自己也是在人群中这般焦灼地寻找着他——酌清很调皮，每年中秋跟着他出来，总会故意躲在暗处让她遍寻不见，然后又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笑着说：“我在这里。”这样的游戏，他乐此不疲，她却惶恐不安。她害怕，某一个转身的瞬间，就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没有人会对她说“我在这里”。她对他的感情没有把握，她惶恐，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潇洒地离开了她的生活，对她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定是无法接受。而如今，她站在他曾经的位置，看着那个男子上演着她曾经的经历，心里却是一股酸涩，如今的他可能体会她当初的那种无助和害怕？
而那厢，酌清在人群中寻寻觅觅，明明知晓她就在附近，却奈何看不见她的身影，心中自是焦急万分。
枝妍，该要生气了吧！谁能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爽约呢，大概也只有枝妍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而不抱怨什么。
现在的他，终于能明白往年枝妍心中的苦，自己才一次找不到她就已经焦躁至极，而她却是默默地承受了千万年。每次，看见她的笑容就自以为没事，从不去分辨里面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那笑容里定是包含了太多的委屈，而自己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却是彻彻底底地忽略了它。他不禁内疚，责怪起自己。可想而知，自己欠着枝妍的到底有多少？
穿越重重人海，他的视线努力搜寻着那个女子，而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猛然听见自己的心被狠狠撞击的声音，感受到那延缓的钝痛感。
那个女子就那么淡然地站在人海的那一头，灯火斑驳着映射到她的脸上，他被那双饱含着太多感情的眼睛所震惊，而更让他惊诧的则是她脸上蜿蜒的泪痕。
她在哭……意识到这个，心倏地抽紧。从认识枝妍开始，他就从未见她哭过，这个淡然的女子总是噙着温暖的笑容看着他，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切，或者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书，而如今将所有感情外泄的枝妍却是他所不熟悉的。那双眼睛，似喜，似怨，似嗔，似愁……就那么直视着他。里面汹涌的感情几乎要将他淹没。身体自有意识地往前迈去，一步步地，愈来愈接近那个女子，心却在慢慢退缩，他敏感地觉察到，今夜过后，他的世界将会翻天覆地。只是那样的枝妍，让他心疼，牢牢地将他牵向她所在的地方，无法逃离。
枝妍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男子，泪水肆意蔓延，似要将千万年来的委屈一股脑儿地随着这泪水流干流尽。太多的心酸，太多的无奈，太多的隐忍，在此刻爆发，泛滥成灾，今夜，就请让她撕掉伪装，任性一次……
人海依旧汹涌，二人却似浑然未觉，只是牢牢地看着对方，将对方的表情收入眼中。整个世界倒映出他们的感情，他们似两尾在海中泅游的鱼，在湍急的水流中努力向着对方游去，只为那一瞬间的交汇。
腰间不知道被谁家调皮的孩子重重一撞，枝妍踉跄着向前扑去，手却被男子牢牢抓住，身形顿时稳住。低垂的眼眸落在那双白皙的双手之上，然后慢慢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描绘过千万遍的脸庞——细长妖娆的双眼，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每一个线条，都曾经被无数次地描摹，他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带着焦灼，嘴唇开阖，似在询问着什么。她却似失了聪，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枝妍，有没有事，刚刚被撞得怎么样？说话啊，枝妍。”酌清看着眼前怔愣地女子，不停地询问着，一边还不停看她是否受伤。
“酌清。”女子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一声呼唤，却似包含了一世的眷恋，千言万语，终只汇成这么一句轻声的叫唤。
原本弯着腰的男子慢慢起身，双眼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那双眼，仍不断地涌出泪珠，一滴滴，似是敲打在他心间。
“枝妍，你哭了。”他伸手，抚上她的面具，手却被女子握住，她手上的温度传递到他的手上，明明只是微暖，却似火般灼热了他的心，“你……”
“你来了。”女子的声音轻如飞絮，似是怕惊破一场美梦。
“是，我来了，我在这里。”温醇的声音传入心底，枝妍忐忑的心才略略定下。
“酌清。”女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明明很轻，酌清却感觉心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让他近乎窒息。
“我爱你。”意料中的三个字出口，酌清的眼神一黯，神情却是平静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抗拒，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回避。那是一个禁忌，埋藏着他最隐晦的秘密，他不相信爱情，也不屑谈论爱情。只是枝妍终究是不同的，他不可能像对待那些平常女子一般直接甩手走人。她是他心中一个特别的存在，见证了他的成长，他的成熟，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那定是干涸的，没有一丝生气。只是以前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个界限，如今却是将那层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墙面彻底推倒，一切都说开之后，他们该以怎样的面貌来面对彼此。
“枝妍。”嗓子似被什么堵住，酸涩无比，“你知道的。不要和我谈论爱情。”
“是，我知道。我明了一切，所以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说破，就让我们陪伴着彼此一直走下去。只是酌清，你知道吗？我会害怕。每一次看着你带着别的女子离开，我都会胡思乱想，我怕你永远不回来，我怕你爱上别的女子，我怕……你会忘记青丘的枝妍。酌清。”女子的声音渐低，宛若叹息，“你知道吗，有时候温柔才是最伤人的利器。”
“我曾经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不要陷入你给的温暖之中，只是这颗心最终还是沦陷了，也许，是从千万年前的第一眼便已经爱上了。而后来，看着你辗转于不同的女子之间，看着你对她们的娇宠，我又告诉自己这样的你不值得我付出真心，只是爱情已是覆水难收。多少次想舍弃这段无望的爱情，就有多少条支撑我继续爱下去的理由。可我终究是怕了，害怕自己永远只能躲藏在绝望的等待中。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只要我一直等下去，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枝妍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笑着，而酌清却被那苍凉笑容里透露出来的绝望哀伤而震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他以为，只要不提那个字，他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今日，他才知晓，他的沉默本就是一种最大的伤害。他以为的现世安然，岁月静好，只是枝妍刻意构筑的一个假象，他在其中悠然自得，却不知那个女子已被伤得遍体鳞伤。
“酌清，你体会过笑着哭的痛苦吗？每日每夜地迷茫彷徨，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却无法将心底最深刻的感情诉说。看着他和别人离开，明明难过至极，再见面却仍然要笑着，因为他们只是朋友。这样一个简单的称谓，却注定了当中的距离。”
“我以为我能一直坚持下去的，只是再坚强的人也会有累的时候，我也想难过的时候有个人陪，哭的时候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我不想再做那个淡漠的枝妍，那只不过是因为不想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而做出的伪装罢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想要爱的小女人而已。”
“枝妍。”酌清只觉得嗓子干哑，完全不敢正视枝妍认真的眼睛，像是被困的小兽一般呜咽着吐出几个字来，“不要逼我……”
“并不是逼你，我只是想趁我还有勇气的时候说出一直想说的那三个字罢了。有些东西埋藏了太久，已经满到连记忆的盒子都装不下了。”
“酌清，我爱你，不奢望你也能给我同等的爱。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曾这样深刻地爱过你，而如今，也依旧热烈地爱着。”话音落，枝妍笑得越发灿烂，然后踮起脚，轻轻地吻上了那个男子的唇。似是倾注了一生的爱恋，这个吻缠绵却又哀凉。闭上眼睛，枝妍告诉自己，只要在这一刻，她能感受到他的爱情，一切便有了意义，而以后，无论二人是修成正果，还是形同陌路，这个吻将会是她一辈子最难忘的回忆。
一切终会结束，一切将要开始。
明天——就把一切交给时间，这条狭隘的爱情路，终会有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