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连我们的森林也开始遭到炸弹轰炸。连这种到处可见的普通森林都要烧毁,我只能说是美军的飞行人员拿没有丢完的炸弹玩耍吧!被卷入他们天真无邪的游戏中,森林着火了。也许他们以为森林深处没有人居住,可是却有好几百个负责照顾森林的村民躲在其中。在爆炸声、天空中飞机的引擎声和树木的燃烧爆裂声之外,还充斥着逃命村民的呼叫声和哀号。带着火花、烧得通红的热风像一根巨大的棒子从绿色隧道的出口喷出来。大火烧出热风,热风不知往何处去,只好像只眼睛蒙着红色布条的奔驰马匹流窜在挂干之间。
好几次从那个人所在的“恋爱坑”方向传来湿布用力拍打东西的声音。声音大得足以摇晃我脚底下的地面,我脚步踉跆地往森林里去。我逆着火风奔跑。仿佛遭到雷击,枝叶全被拔光的巨大银杏树枝挡住了小路,我只好避开滑下草坡。结果看见神社下一堆载着家当宝贝的推车全都起火燃烧了。平常我闭着眼睛都能跑动的这个森林,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之内完全变了个样。五月,像洒上白粉一样地开满花朵的白木莲;还有像黑色骸骨突出于“小袖瀑布”旁的岩壁上丛生的野葡萄,此时只要轻轻一碰树枝,烧得干焦的果实便应声掉入水中。绿色的森林变成黑色的森林了。
我用手推开荆棘,荆棘刺伤了我的手背,我钻过玫瑰丛,脸颊流着鲜血。我穿越在烟雾弥漫中,往医院的方向前进。从冲出“凤座”以来,我就是上半身赤裸。来自“恋爱坑”的火风烧烫了我的胸口,并想要吹跑我戴着压住眼睛的意大利帽子。我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有东西绊倒了我,我抱起那一块卡其色的东西一看,竟是个没有呼吸的人体。我吃惊地回头看,刚刚我踩到的东西也是一样。两个人的双脚都不见了。大概血也流光了。一如被生锈的菜刀切开的干涸伤口,发出异常惨白的光泽,十分恐怖。喉咙的空气梗住了,我叫不出声音。那是借住在芳林寺厢房的一对走唱卖艺的兄弟,名叫百面向和千里眼。因为他们也表演相声,所以又叫做“糊涂百千万”。接下来的路上都是不能动只能爬的人和完全不能动的人所形成的行列。让我觉得害怕的是这个森林的寂静。刚刚还有的人声、森林的骚动声不知在何时都逐渐远去了。最后一颗炸弹落在“恋爱坑”之后,森林开始静静地燃烧。在这寂静之中,我的肺充满了油脂味的浓烟。不断奔跑在火势中的双脚已经疲软,整个人站不住的我,叫不出声音地从村民称为“天狗凳”的突出岩块跌落在通往“恋爱坑”的山杜鹃斜坡上。
在那里我所看见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是一场恶梦。不然就当做是我人生中即将晕眩前的最后一刻,一切就此停止不动吧!对于现实人生而言,那是过于残酷的一幕,作为故事的结束则是极其凄美的一瞬间。我从山杜鹃里抬起头来,看见火舌已经烧向红色浓烟那头的医院。屋瓦飞落、周围的墙壁起火,只剩下骨架的二楼阳台上,我看见那个人双脚微微张开站着。身材娇小的她,此时看起来却很高大。或许是因为她不逃跑也不尖叫的关系吧。那个人的身影温柔地晃动着,仿佛长期以来吸着香烟所等待的,终于前来迎接她似的。火焰的颜色变成了紫色,医院倾斜得更加厉害--阳台上的人影变成了两个。两人没有牵着手,但是看在我的眼里,两人好像就要跳起了圆舞曲。但是娇小的影子对着邀舞的另一个人影轻轻摇摇头。第一次克丽丝汀出现在巴黎舞会上的那个夜晚,有八名男子邀请她跳圆舞曲。在邀约下,克丽丝汀跟每个人都跳舞了。交响乐团不断重复演奏着《灰色圆舞曲》,男子们也不断诉说着爱的呢喃。然而最后的夜晚,那个人没有和任何人跳舞。
父亲的身影倒下来了,那个人却站得挺直。距离这么远,我依然可以看见那个人正在微笑--喜欢我吗?明天也喜欢吗?后天呢--永远的追问渐渐远去了,即将消失在大火中。“凯碧!”现在即使我大声呼唤,我的声音也传不到她的耳畔吧?
当藏在山杜鹃里偷偷开放的香堇和松叶牡丹终于抬起头时,热风也止息了。这时发出一声恐怖的巨响,我的森林也死了。大概是埋藏在医院附近的一颗没有爆发的炸弹被引燃了。倾圮倒落的梁柱、窗框变成小火粒喷上牛空,向四方无止境地纷飞。那个人的医院,像午夜中的魔术般消失不见了。
想起那年短暂的夏大,现在我的脸颊还会火热。那个夏天,有森林、有战争、还有我们。森林里有红色翅膀的小鸟、有只在晚上啼叫的奇妙野兽、阳光从忍桧树的枝干叶缝中洒落。在那个如今回忆起来还依然美如梦境的森林里,我好像从早到晚都在跟天空一样颜色的“性”玩躲迷藏。我觉得难为情,可是因为我才十五岁,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才只是十五岁?还是已经十五岁了--面对这两个不怀好意的质问,我只能忧郁地叹息。我一直都是躲猫猫中的鬼,奔跑在广阔的森林中找寻四散的好朋友们。因为看见雨后的山白竹丛沙沙作响地摇动着,我大叫一声拨开竹丛一看,发现里面躲的不是卡坡涅,而是苍白着脸蹲在那里的我的“性”。有人潜水躲在“小袖瀑布”的绿色水中;摘下白木莲像片片雪花一样投掷在那个人影上面,晃动着水面浮现出来的人不是擅长潜水的阿亨,而是因为寒冷而牙齿颤抖的我的性。文三缺乏想像力,以为躲在高处就不会被发现;风中带着栗子花香的那个午后,我爬上树干直径将近两公尺的糙叶树找到睡得香甜的不是下脚敏捷的文三,而是穿着绿色衣服的我的性。在四月--我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夏天之后,我身边有许多人过世了。为什么战争时过世的人们总是那么令人怀念呢?我不禁觉得他们都是笑着过世的。就连死得凄惨的百面向和千里眼兄弟,也是放松了流血的脸庞笑着的。也许是因为还来不及想到的死亡突然在背后拍拍你的肩膀,让人连回过头的时间也没有。他们一定连惊慌害怕的时间都没有。比起那种被预定、脚步缓慢的“死亡”,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死法比较幸福。可是只有那个人和父亲有些不一样。那个人和父亲用了比预定还要长的时间在等着那个突发的“时刻”。我只能认为那个人吸着蓝色烟盒的香烟、父亲不断翻阅着散发霉味的旧书,焦急地等待着结束的日子。人们在任何时间过世都不会显得不自然。这么说来,他们的死法看起来最适合他们,再自然不过了。我好像太早看到了幸福的“死亡”。十五岁之后的人生路程,因为太过长久平稳,我反而不知所措。
所以我心中想着那个人。想着那个人散发淡淡薄荷香的嘴唇。怀念当时她那一如船只寻找港口的汽笛般声音。因为人们一回头总害怕看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因为无法在吹过来的风中梦见蒲公英绵絮般轻柔的梦--于是人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闭上眼睛,那个始终暧昧难以捉摸的“世界”,只有在阖上眼睛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见。现在我所看到的光,那个人一定会说是“骗人的光”。那个人一定会眼睛闪亮地笑着说:“夏夫,真正的光只有两种。一种是深深闭上眼睛时,从无限的蔚蓝天空投射过来的金黄色光芒。夏夫,还有一种呢?”而我会点头回答:“那是夏日清晨,和躲在山枇杷、黄杨树叶里的露珠一起玩耍的森林之光。”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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