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江州(1 / 1)
我提着行礼等在北平火车站的站台上,怀表走到八点,勤务员打着哈欠推开车门,我立刻压低帽檐挤了上去。
火车站不管在什么年代都一样嘈杂。仿佛等了几个世纪,火车终于开始“呜呜”鸣笛。我心里一松,终于要开了,终于要离开了。
前一世追求父爱,吵闹任性,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不过是如同龄人那样有父亲的关注与关心。这一世父亲给了我太多的关注与关心,我却无法再面对他。
很多时候一个人觉得无法面对,是因为他不知道满足。我不知道满足,不知道怎样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接受我,异样的情感如蔓藤般缠绕住我,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只能逃离。
以后的人生,我想自己走。
火车鸣了会儿笛,却突然没了动静,车厢里如同炸开了锅,怨声四起。这世上总有些事情的发展不会如人意,我有些自嘲地笑笑。
几乎是一瞬间,几百士兵涌上站台,我又压了压帽檐,低了头。
火车门本已关上,现在又被打开,士兵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盘查着。阵仗太大,乘客不敢喧哗,只能配合军方查检。不远处乘务员窃窃私语传入我耳中,听说在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元常显真是厉害,我刚上火车,他就找过来了。
我正心神不宁的时候,一双军靴停在了我的眼前。该来的总归是要来,我缓缓抬起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方年。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朱方年深深看我一眼,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我面前。
“这位小姐,方才在候车厅,你掉了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他,讷讷地接过来。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淡淡地说,“出门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大帅育有一女,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此女幸福,我们这些下属也亦然。”说完转身离开,其他士兵也有序地退了出去。
车厢里安静了一刻,不一会儿又恢复喧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朱方年,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元常显阳奉阴违。我握着油纸包,红了眼眶。
朱方年也是红了眼眶回去复命,英勇无畏地欺骗他家老大说没见到人。元常显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他立刻就心虚了。
“方年,南方多雨。”
朱方年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进门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今天那翻话说得实在太好,无论语气,声调,表情,还是神情,都该打满分,可现在……小姐好像身体不太好,外面好像有点乱……
“罢了,你下去吧。”
“大帅,我去把小姐找回来!”
“她生我的气,不会随你回来。”元常显摆摆手,不愿意再说下去,朱方年识趣地告退。
他朱方年是谁,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又快乐地像只小兔子,他给了她那么多钱,够她买个军队保护自己了。而且她家小姐那么坏,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于是逮着小红线,声泪俱下地说,小姐走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娶了你,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小姐待你这么好,你别辜负了她。
小红线浑身一震,含泪点了点头。朱方年眼睛一亮,身后仿佛生出一条大尾巴,一晃一晃。
天微亮的时候,火车到了江州,我也不知道大概在哪个省的范围内,拎了行李匆忙下了车。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漫长的两世人生里,竟无一技之长可以让我在这里养活自己。
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安顿下来,打开朱方年给我的油纸包,里面有一大把银票,还有一把女式小□□。
之前跟文复讨论产业扩张的时候研究过现在的版图,但是仍对江州这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原本是想去金陵,但是出发前元常显知道了我的行踪,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意图,所以金陵是去不成了。我这样随便找了个站下来,人生地不熟,顿时有些无措。
这里应该算是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城,地方不大,人也不多,没有什么地域性的特色,也没有什么闻名的产业。在城中逛了几日,恰巧听闻城中有一处小院的主人家攒了一笔钱,要举家南迁,迫不及待想把房子转出去。我去实地考察了一番,便把房子买了下来,住了进去。
朱方年给我的钱够我吃好久也不会坐吃山空,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也试过整日待在家里发呆,于是日出日落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度日如年。
后来我便去附近的清风书局买书回来看,老板以前是教书先生,攒了些钱自己开了个书局,我来的次数多了,却总也能找到我要的书。北平虽大,也有很多大书局,却不如这家小书局这般受人喜欢。
在这里我遇到了陆青宁,连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不得不承认,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
清风书局的老板姓陆,我在江州待了半月以后便开始谋生路,房子也买了,大抵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待在这里了。陆老板以前在本地唯一一家小学堂里教书,我在想是否可以由他引荐我过去教书。
我也算是做过一段时间陈文复的学生,也教过几个孩子,也识字,那小学堂离我住的地方也近,实在是不错的选择。电视里小说里故事发展到我这般境地,大抵女主角不是去了青楼就是进了舞厅,最后混得风生水起。我倒是想,这年代的人喜欢听戏,等我混成倾世名伶出现在元常显面前,不知道他会是哪种表情。
可惜江州这地方太小,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场所。没有舞厅,没有青楼妓院窑子,也没有戏园,只在餐馆小饭店里会有一些说书唱曲儿吹箫的艺人。
三月初,我开始在小学堂旁听。教学的内容只有国文,我曾经建议先生教孩子一些简单的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内容,先生说,于这些孩子,学这些只是浪费时间,我便没再多言。
“青宁姐,你说这里的人都遭遇过什么?”
“怎么?”
“不知道,总觉得这里的人很麻木,做什么都没有想法。”
“想法?”
“是啊,比如更好的生活,人生的理想,这里的人为什么这样随遇而安,这样甘于平淡。”
“孩子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在北平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在拼命生活,总想着何必要这样,来了江州,看到大家都这样安逸,没有人在生活里挣扎,没有人为梦想咬牙前进,甚至感觉不到一点怨恨,好像什么都理所当然,我觉得不踏实,生活好像不该是这样的。青宁姐,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你不是都看到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的选择。”
我趴在案台上看着陆青宁将还来的书分类归档,她很少笑,五官不算顶美,却周身散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场。不同于女子的柔美,也许是因为短发,也许是因为自身的气质,很多时候看到陆青宁,我会想起元常显。
陆青宁对人有礼和善,却总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你看不清她,触不着她,也走不进她。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的腰间应该别着一把枪,在某一个转身的瞬间,这把枪的枪口就会抵在某个人的脑袋上。
我时不时去书局向陆叔偷师,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经验丰富,也学识渊博。等我正式开始在学堂里教书以后,学堂将不同程度的学生分开来教,于是便忙了起来,他就时不时让陆青宁来学堂给我送饭。
我在现代倒是会做饭,只是不会生火,对着厨房里的大灶,我只有仰天长啸的份。于是我万分羡慕陆青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明明一身高傲的气质,偏偏又待人那样亲和。
三月末的时候我已经比较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了,学堂每月会给我一点点薪资,我都一点点攒起来。在福平巷跟阿木生活的时候,我也曾想尽各种办法赚点小钱,可那时到底是依靠着阿木的,这一次我才有了种自立的感觉。我两世人生里,第一次有了自立的感觉。
不知道李瑶和武颛现在过得怎样,那一年她那样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吃他的喝他的,如今还要来破坏他的幸福,你配吗?
来这个年代已经十几年,我想他们几乎过完了一辈子。不知道李瑶是否还记得我,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自立了。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自立了。
离开北平的时间长了,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离开似乎没有意义,说没有想念北平的人事,那是骗人的。我想我会选择离开,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开始质疑我在北平,在阿木元常显身边的这十几年,我开始质疑这段人生。
无论如何,在江州,心心念念的只有我学堂里孩子,忧愁的只有吃什么,那对那时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后来我终于知道,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江州这小地方不若北平那样处处散发着人情世故,金钱权势,这里的人却是最幸福的。
经历不同,背景不同,每个人的幸福也不同。就如陆青宁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