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白郎(1 / 1)
风凉月染的深夜,几粒星子分散天边,闪烁宛若钻辉,给人摇摇欲坠之感。
城西某座府邸,偌大的园苑内一灯未点,漆暗之中隐约可见假山立石,楼亭阁影,台阶直铺而下,池畔旁逸斜出的花枝随风摇曳,倒映地面好似无数鬼魅迷影交叠一起。
不知何时,一剪白影好似隔世飘来的荻花,忽隐忽现地纵掠于园苑间,身姿轻灵,发飞翩然,在黑暗中拂过杨柳,在月影下飘过清池,足落无声,快若鞭闪,可见轻功之玄妙,人衣飘洒至极。
随后他来到一座石雕凉亭处,纤瘦的身形像一羽雪裹的蝶,飞掠向亭上重檐,长姿迎风而立。
几乎与此同时,四周灯火骤亮,隐藏暗处的数名护卫涌现而出,以凉亭为中心迅速包围上来。
“呵呵,今夜有贵客驾临,实在有失远迎。”
伴随声音响起,护卫们纷纷让开正道,一名气度儒雅的中年男子踱步走出。
而立在亭檐的白衣人缓缓转过身形,月色擦着那玉镌般的眉目轮廓,犹如一瞬的雪光幻闪,耀出一张摄魂惊梦的容颜。
他抬眸望来,淡淡的笑容,淡淡的神情,就像在眺望着天边降雪,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清华,那些烛笼光影照在他身上,都变得黯然失色,唯有天之光,月之华才可般配。
岑寂的深夜里,静得如场梦,而他更如梦一般的存在。
众人睁大眼睛,好似陷入惊幻之中。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他非但不慌忙,反而神态自若,如许人物,令滇亲王心中暗加称赞。
“原来王爷早知我会来了。”萧扶白佯作恍然,目光继而抛向他身后的乔钦,含笑投视,“邢环,你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被那目光触及到,乔钦只觉寒意上身,赶紧低头不语。
“哈哈,宗主何必见外,他既出自贵派,如今又成为本王的女婿,算来我们该称为一家才是。”滇亲王语调听去十分热络,“本王虽不涉足江湖,却也久闻‘鸿一门’的盛名,不晓今日更有幸目睹到江湖上传说的美华笙,泣朱魂,倾天一世的‘玉逍白郎’。”
有人说过,你可以不做江湖人,但只要涉身江湖,就一定要知道玉逍白郎这个名字。他身为鸿一门宗主,掌管着天下第一大隐暗势力。其下分四大长老设十六堂六十四行二百五十六部会,更有诸多门众遍布天下四方,势力可谓大得惊人。
而他们行踪诡秘,不与江湖其它帮派教会结盟,几乎成为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滇亲王万万没料到,跟随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会与鸿一门有关系。原本他贵为亲王,向来看不惯那些只懂恩怨厮杀的武林教派。但这次不同,听乔钦讲出实情后,滇亲王立即生出一道想法,如果能将这位掌控天下第一暗势的顶尖人物拉拢到自己身边,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再加上有程岳平的支持,对于夺位大业便有了七八成把握!
想到这里,滇亲王简直心潮澎湃,认为这根本就是老天赐给他的机会!
亭檐之上,萧扶白孑然而立,犹若一尊流光晶莹的琉璃,被照得清透皎皎。
听对方说完,他微笑启唇:“王爷所说,不过是江湖人对萧某的抬爱而已,委实不敢当。”
滇亲王呵呵笑了两下:“宗主又何必谦虚,玉逍白郎名满天下,本王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吗……”萧扶白笑若浮风,衣袂翩飞间,仿若要羽化而去。目光往亭下两面一扫,唇中逸出清音,“王爷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了得见萧某一面,倒是让人有些受宠若惊。”
滇亲王立即挥一挥手,驱散开围簇的护卫,温儒有礼道:“是本王唐突,玉逍白郎万勿见怪。本王已命人在堂中备好美酒佳肴,特为接风洗尘,只待玉逍白郎赏脸。”
萧扶白却言简意赅道:“今日,我只为执行本门门规而来。”
乔钦脸色一变,滇亲王瞥眼身后,方笑道:“如果是为乔钦,这当然可以,有什么话我们不如在筵席上边饮边谈,岂不更加痛快?”
“承蒙王爷一番好意了。”萧扶白淡淡开口,“只是这些大可不必,本门的事,不容外人插手。”
滇亲王眼神一暗,但脸上仍带笑意:“本王如此盛邀,玉逍白郎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萧扶白不紧不慢道:“王爷既知鸿一门,那么也该清楚,本门在江湖上一向自势而居,因此更不会与朝廷有所瓜葛。”
一席话讲得清清楚楚,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滇亲王不由两手握紧,声音已是冷了三分:“这么说来,今夜你是一定要夺取他的人头了?”
萧扶白幽眸曼抬,吐字:“不错。”
滇亲王随之冷笑:“乔钦虽说出自你们鸿一门,但如今跟随本王身边,便也是本王的人,你要取他性命,又岂会这么容易!”
萧扶白微微一笑,眼神闪动着似明似暗的光绪:“看来王爷是要阻止我了?”
滇亲王鼻中发出冷嗤:“你孤身踏入本王的地盘,也未免太自信了些。”
接着他挥手下令,只见数十名精锐护卫像狂浪潮涌般把凉亭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亭上人似乎已成为垂死挣扎的鱼,最后只有自投罗网的结局。
见下方一片铁甲刀戟,在暗夜中泛着森寒冷魄的光芒,刺伤人眼,萧扶白便以袖轻轻掩了半面容颜,长眉斜飞上挑。
滇亲王瞧他仍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负手哼哧:“想杀我的人,还要先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出这里。”
尽管最初的目的本欲拉拢对方,可现在被清楚拒绝。滇亲王自失体面,又认为此人太过狂妄。玉逍白郎虽说是个震慑武林的名字,但对方究竟有多么厉害,滇亲王从未见识过,所以什么美华笙,泣朱魂,什么倾天一世,恐怕只是被那些江湖莽夫传的神乎其神,想他贵为堂堂亲王,还拿不住一个极少在江湖抛头露面的人?
哼,如今这园苑已经布满他的人手,他倒要瞧瞧,对方究竟有何能耐。是长了翅膀能飞?还是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
他面露得意:“本王就再给你半个时辰的功夫考虑,如果你肯归属本王麾下,本王自然会以诚相待,呈美酒相迎。望你最后莫做糊涂之人。”
天上明月穿梭云层,幽凉的光,从每个人身上流滑暗走,不知时候起,萧扶白手中已多了一支短笛,长约五寸,通体晶莹,剔透得仿佛正在吸取月的光华。
众人皆愣,看他开始拿着短笛手中拂拭把玩,神情颇为悠惬,不禁诧异,这都什么时候了,莫非对方还有心情吹笛子?
然而乔钦望见那支白玉短笛,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简直像看到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的东西。
完、完了……
看来自己,终究是活不过今夜了。
“宗主……我……”他悔恨万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就这样静静跪着,犹如变成具空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滇亲王想他平素一向沉着冷静,如今在对方面前,竟露出如此狼狈落魄之态,不由怒气横生:“真是没用的东西!本王今夜就让你亲眼看看,以前令你尊奉的人,过一会儿会落得什么下场!”
说罢他又回首看了一眼,亭檐上——那道飘渺出尘,如远似近的雪色身影。
哼,迟早有一天,你们都会后悔!
他咬牙蕴怒,转身离开。
当行出园苑一段距离后,滇亲王突然听见一道笛声从背后响起,就像撕扯开天际,极是尖厉诡锐,音如扭曲亦如万鬼挠心,只觉听久了,眼眶里都快流出血来。
不懂武功的滇亲王顿时头晕目眩,双耳嗡嗡作响,幸亏距离隔得远,跟随的几名侍卫意识到情况突变,迅速暗运内力,用轻功将他带离到安全范围。
园苑内,正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所有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皆是表情扭曲,七窍流血,似乎在临死前,也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凉亭重檐上,已是空空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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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幽凉,一夜血雨。
萧扶白翻过院墙,身上那袭如雪白衣,依旧不染点尘。
究竟有多久,自己不曾这样杀过人了?
他纤指一拂眸角,显露出那丝清冷幽华的笑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大醉了一场。
他漫不经心地来到后院,本该是夜深人静、熄灯就寝的时候,然而西侧那间小屋仍是亮着灯火。
窗扇半敞,柳轻瑾正伏在窗沿边,两手托腮,百无聊懒地朝着夜空发呆。
随即,眼尾余光扫到什么,她目光慢慢落下,最后停在前方直对自己的人影上。
她眨眨眼,当省回神,竟是大叫了一声:“喂,你这家伙——”
萧扶白被她喊得一愣。
柳轻瑾迅速推门跑出来,活像抓到贼一样,伸着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怎么了?”萧扶白被她这反应搞得一阵好笑。
“咦?”柳轻瑾出乎意外地皱皱眉,才正过脸看他,“你没有喝酒?”
“为什么要喝酒?”他无奈。
柳轻瑾却一叉腰,显得理直气壮:“深更半夜不睡觉,人还不在房间,我看你倒像在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这叫什么说法?
萧扶白淡淡笑道:“不过是夜里睡不着,出去随便走走罢了。怎么了,找我有事?”
“呃……”柳轻瑾声音一噎,“没、没有啊。”
萧扶白凝着她,眼波轻柔流转,关心道:“那这么晚了,你怎么也没休息?”
柳轻瑾赶紧瘪瘪嘴:“我也是睡不着啊。”
但萧扶白分明看清布在她眼睑下的青影,转而明白:“是为了寻亲的事?”
一下子就被对方说中,柳轻瑾只好点点头承认。
这些天她忙得焦头烂额,因有了户部的帮忙,每天都会有不少人来上门认亲。然而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与她的身世符合。比如说年纪对不上,时间对不上,事情发生的地点对不上,对方遗失的是男孩不是女孩,父亲仍在妻儿却不知所踪等等情况,甚至还有人因衣食不周,故意称谎想来投靠。总之每一次,柳轻瑾的心情都是从欣喜转为失望,当这一天结束,看着最后一个人离开、院门静静合上的时候,她内心就会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而每当夜深人静,所有情绪又会像洪水爆发出来一样,有失落、有彷徨、有哀伤、有愤怒……总有个充满迷惑的声音在心头问着——
她是谁?她的父母是谁?她还能够找到自己的亲人吗?
如果一直找不到,将来又该怎么办?
而自己,究竟算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无数的疑问纷至沓来,快要让人承受不住。
好怀念在山寨中的那段时候啊,有高山茂林,有潺潺流水,有开满野花的小坡,有父亲、有大伙儿、有被自己救下的他……
可是如今,恍惚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父亲不在,大伙儿不在,而他……却也好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站在萧扶白跟前,柳轻瑾慢慢垂落眼帘,不知道为什么,当今夜看到他的房间不若以往那样亮着时,心里头忽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仿佛在害怕,害怕他也像那些美好,从此一去不再复返。
耳边,对方似乎在说着些安慰的话,但她根本没听进去,只是怔怔应着。
稍后,额头被那指尖轻轻一弹,她“哎呦”叫了声,连忙用手捂住。
“想什么呢?”萧扶白早看出来她在走神。
“我……”柳轻瑾刚吐出一个字,却马上梗住,改口道,“我在想,怎么才能像在山里一样,找个更高更安静点的地方看星星。”
萧扶白听完,好笑地睃了她一眼:“这不是很简单么。”
“咦?”柳轻瑾诧异,下瞬腰际被他一只手轻柔环上,两个人跃上屋顶。
“这、这……”见萧扶白倚檐坐下,柳轻瑾张了张嘴,最后只好道,“好吧,虽然比我想象的还差那么一点,不过视线确实开阔了些。”
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萧扶白忽然觉得,这才是世间最纯粹夺目的至宝。
柳轻瑾与他并肩坐下来,那青衫雪衣,望去宛若入画的碧山浮云,圈在月色之中,淡淡渺渺的,仿佛有股难分难舍的缠缭与依恋。
此时,夜色沈沈,月华如水,听着风声划过耳畔,清晰如许。
还有……她发丝飞舞起来时,所散来的芳香。
尽管不曾言语,但感受到的并不是寂寞。内心,变得出奇的宁静,夹杂着花香般柔暖,被月光一照,简直要就此迷恋上这种感觉,不愿停止,不愿被打扰。
是因为她在身边吗?
——离开江湖厮杀的日子,只求与她平平静静的在一起。
莫名间,萧扶白想起乔钦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柳轻瑾转过头,见他双眸半眯,正朝夜穹望得出神,才觉他今夜有些安静得过头,开口问:“你在发什么呆?”
回忆往事种种,萧扶白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现在,觉得有点倦了……”
柳轻瑾怔仲,想这么晚了对方还肯留下来陪自己,感动之余,不禁大方地拍了拍自己左肩,笑道,“来,肩膀借你用!”
萧扶白闻言侧首,有些不明所以。
柳轻瑾说着:“你不是困了吗?嘿嘿,本姑娘的肩膀就借你靠靠,反正咱们都那么熟了嘛,看你平时也总帮着我,这要是换成铁石头,哼,他可想的美呢!”
明明是个姑娘家,却总爱说出一些让人脸红害臊的话,偏偏自己还察觉不到。
唉……萧扶白简直哭笑不得。
柳轻瑾瞅他没反应,小眉一蹙:“怎么,嫌我没力气,怕撑不住你?”
“不是啊……”萧扶白双眸闪烁出狡黠的笑,把头轻轻搭到她肩膀上,却不敢太过用力,女子那天生削瘦细致的骨架,对他来讲,是注定脆弱又需人来保护的。
靠着她,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可以嗅到她身上独属的芬芳。就仿佛这一刻,自己拥有了她。
如果滇亲王现在知道,那个在一夜间杀死他众多精卫的男子,此刻正柔情似水地倚在一名女子肩上,只怕会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吧?
不知过去多久,柳轻瑾开始变得神色黯然,低头情不自禁道:“以前,他也总会这样子陪着我看星星……”
萧扶白睫毛一颤,本已轻闭的幽眸,堪堪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