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外一篇 薛灵昭 阜锦华 卢景荇(1 / 1)
薛灵昭篇
“小爷,小爷,绕道吧,今儿御花园咱可进不得”,身后是兴彦压低了的急促的唤声,我不理会他,只头也不回地闷头疾走。
方才被皇兄那顿训斥有些莫名,我终归年轻气盛,将母妃嘱咐的隐忍二字忘了个干净。他到底是皇上,我顶撞两句不要紧,他一句话,我便丢了当年的封号,被贬为豫章王,迁蕃平都城。
我哑然,却也只能谢恩,总不能背一个抗旨的罪名,让母妃后半生孤苦无依吧。
依旧是恨,父皇临终时,他眼泪涟涟深情款款许下的那句“兄弟手足,焘宁死不肯负,请父皇安心”,到底是一句空话。
独夫之心,毒夫之心啊。
终究是我太过天真。去平都也好,韬光养晦,省得他再寻我的错处。
胡思乱想中,我便没头没脑地闯进了御花园,自然惊起了一片莺莺燕燕。
我倒忘了,那日正是花朝节,皇室宗族女子都在此处祭花神。
我气得咬牙,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跪地请罪。
皇嫂还没开口,便有银铃般的笑声为我解围,“表姐你先莫罚她。昇王殿下来的正好,帮我将我的福绸系地比她们都高。”惹得周遭一片不满声。
我接过她递来的红绸,四下一望,蹬了树干一跃,便系到合欢树顶处,自然比别人的都高。
皇嫂也未罚我,只轻声斥了我两句。
我躬身退离时,一回头,见方才那姑娘正眨着眼睛望我,香腮胜雪,美不胜收。
我却厌恶地皱皱眉,她同皇嫂一样,也姓阜。
怨不得我恨屋及乌。
阜锦华篇
昇王殿下是个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却极可爱。
头回在御花园见他,我是这样以为的,谁会明知花朝节还愣头愣脑闯进御花园呢,怕是连万人之上的表姐夫都不会的。
我见表姐皱了眉,怕他受罚,忙出言央他帮我将福绸系得最高,他便皱眉寻了合欢树的顶枝。
众尊主却不依了,推搡着我,说我耍赖,吵嚷间,表姐已经训了他几句放他出去了。
我回首看他,见他细碎的头发落在额前,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味,有些好笑。
他回头看我一眼,意味深长。
我不由红了面,胸中如有小鹿乱撞。
表姐唤了我数声,我才醒过神来,同她说了我对昇王殿下的印象。
她失笑,昭儿若是木讷,怕再无人嘴厉的,你却不知,你姐夫常被他气得跳脚。
我才不信。我回首去寻他的背影,早已不见了。
我有些茫然若失。看着合欢树顶随风舞动的福绸,却又漾满了甜蜜。
他选择了合欢树呢。
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今日出来的匆忙,也不知妆容是否合宜,衣饰是否相衬,他只匆匆一晤,下回再见,还能记得我的模样么?
表姐已看出了我的心思,轻笑着揽了我坐在她身旁,道,昇王殿下不过比你大两岁,等九月你及笄,恰逢他大婚年龄,可不是天作之合?有你我姐妹从中周旋,也免得他兄弟总是格格不入。
我心底雀跃,再借探表姐之名入宫,却总不见昇王殿下。
后来才知道,初见那日,他惹姐夫动怒,被贬往平都,做了个小小的豫章王。
一走就是三年。
薛灵昭篇
遇见荇儿之前,我对他始终气怒未消。
那日我去访外祖的世交卢公。
卢公告老前与外祖颍南公陈乾、阜国公阜闵延并列三公。卢公只育有一子,性情孤高耿介,未袭他的爵,凭自己之能夺了殿试之魁,蒙父皇青眼,破格拔擢,如今也是朝中一品大员位列尚书。
平都是卢公的老宅,有些冷清。卢公颇喜欢我去访他。
那日我去时卢公外出散步未归,家奴为我捧了一盏热茶等在花厅。
去后花园,我是被那莺啼般的歌声吸引的,便信步而去。
荇儿年方十三,身量尚小,立在那株高大的红豆树下,尤其显得娇弱,我到时,她手中拈着一支桃花,口中唱着平都的歌谣。
头顶的两盘小髻被她摇晃地煞是可爱。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首看过来,唇角弯弯,“便是你常来寻祖父?祖父欢喜地紧。可是等了许久?你莫心急,再过半刻,祖父就会回府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比唱歌时还要柔美。
“我晓得,你便是景荇尊主?”我不知道自己竟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同人讲话,只觉面前的小人便如一泓清泉,看见她便觉心喜的很。
她极爱笑,听我唤了她的名字又笑,“叫我荇儿便好,昭哥哥。”
那一刹,我对皇兄的怨恨便一丝也无了。
他命我到平都来,想就是为了遇见荇儿。
只是这感恩,紧紧持续了那一刹。
荇儿立身的红豆树突然无风自动起来,我正想冲过去拉了荇儿躲开,一个青衣少年便已从浓密的树冠中探出头来,隔了老远我还能看出他面上的不豫之色,他立在枝头大叫,“荇妹妹,同谁说话?”
荇儿的笑意更浓,冲我吐了吐舌头,便仰头应他,“容与,容与,可找到了我的纸鸢?”
那少年立刻忘了方才自己问的话,面色通红地挠了挠头,“尚未。”
荇儿嘟了唇,双手掐腰,娇斥道,“那你管我同谁说话?”
少年便忙不迭又缩回身子,兀自去找什么纸鸢。荇儿一直仰着头等他出现,再未看我一眼。
那少年便是林容与,与卢公的独生孙女卢景荇早就定了姻缘的斐侯林君一之子。
我一开始的出现,便是多余。然,我,控不住心魔。
卢景荇篇
早知道那一句话,会害了我同容与一生,我想我宁生来聋哑,也不会与他搭一句话。
遇见他之前,我心中只有容与。
我的祖父与他的父亲早就为我们定下了姻缘。
我与容与,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容与对我,极尽世间只好。
而我,也以为,我会与他白首偕老。尽管,后来的我,心中只有那个昭哥哥。
我不知道他是豫章王,是当年的昇王殿下,我只知道,他比容与英俊挺拔有威势。
那日容与帮我寻不小心落在红豆树上的纸鸢,却半晌也寻不到。
我也不知为何,对昭哥哥笑得出,却对容与发了莫大的脾气,竟还哭了。
容与吓得不知所措,抓着我的手要我打他。
还是昭哥哥看不下去,纵身跃上了容与好不容易才爬上爬下的红豆树,寻到我的纸鸢,却早已破损了。
他没给我纸鸢,却将自怀中取出一枚碧莹莹的玉珠递了给我。他说,纸鸢坏了,我改日修好还你。这是信物,我何时还你纸鸢,你何时还我?
他在平都待了三年,纸鸢却一直没有还我,那玉珠我也一直没有还他。
听说他娶了阜闵延的女儿阜锦华,听说皇上驾崩众王混战天下动荡,听说他登了基称了帝,我却一直不见京都有车马来平都。
战乱中,林家被屠,只剩了一个被藏在平都的容与。祖父病逝后,我遵他遗愿,和晁溦一同披了嫁衣嫁给容与。
我常望着京都的方向想,他是不是早已经不记得,曾将这枚“珠有泪”赠与了我?
薛灵昭篇
平都于我这一生,都是世外桃源。
然,我终究躲不了一生。
他们容不得母妃,我便容不得他们。
我来不及告诉荇儿莫要嫁给林容与,便匆匆回了京。
京中,宫里,除了母妃的棺椁,竟还有一尊。
虬龙紧盘,金光闪闪。
是皇兄。
宫中的丧钟刚敲了五天,驻守在涿州的四哥反了,紧接着封蕃在蒲州的十弟也反了,泾水的五哥也有些不□□稳。
皇嫂早没了当年的雍容模样,憔悴的目光盯紧了我,将密旨塞到我手上,反手便将利刃插、入自己胸前。
血色溅到明黄的绸布上。
皇兄遗诏,由我登位。他早算到会有今天,只是怕我太过心浮气躁,主不了这天下。
三具棺椁压在我心头,比江山重。
我孑然一人回京,除了阜家,我无处借兵。
再看一眼平都,我娶了阜锦华。
攻涿州,破蒲州,收泾水。
骁勇善战的阜家军自然势如破竹,锦华亲手扶我登上了皇位,我只能携了她的手,唤了声“梓童”。
锦华虽不情愿,封后大典后三个月,她还是命礼部官员,选擢后妃。
我偷偷离了京半月,亲去平都接荇儿,她却已姓了林。
我知晓林君一曾附庸四哥起兵,林容与的脑袋颇不牢稳。
荇儿到底心疼她的容木头,也不知怎样说通林容与承了这夺妻之恨,她着一袭华裳,登了我的车。
林家夫人一夜暴毙,我念着卢家世代忠善,封林容与夫人之妹卢景荇为卢妃,居锦鸯宫。
林容与原本远离庙堂,荇儿入宫后却迅速崭露头角,跻身朝堂。
我看不得他恭顺地在朝上道“臣遵旨”,似在一遍一遍提醒我,我囚在宫中的人原是他的妻。
荇儿入宫八个月后在履门宫诞下了逾儿,她自知晓自己有了身孕便搬离了锦鸯宫。
我知道逾儿并非我的骨血,但我对他视如己出,我只想让荇儿知道,他们母子我都会珍视。
然,我借那次党争贬了林容与去南疆,原本只想眼不见为净,谁知却害了他夫妻性命。
荇儿只当我,心狭量窄,自此寄身青灯古佛,黄卷丹书。不肯再见我一面。
唯有那孩子我能时时见到,容颜渐渐地像极了林容与,却并不似林容与的谦和温良,更似我的狠辣薄情。
我不悔这江山在我百年后易主,我只悔,让荇儿怀了恨在宫中过了一辈子。
若重活一生,我只求与荇儿早些相遇,早过那林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