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郿坞春深（1 / 1）
车仗在禁军的护卫下穿过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平民百姓见状无不躲闪，却又忍不住围在路边观看，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我的心里冷笑一声，这样的声势，果然除了吕布自己，整个长安城全都知道我是他的妻子了。可是又有谁了解这其中的奥妙呢？
穿过相府长长的走廊，我毫不意外地在后堂看见了那个肥硕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花白的头发杂乱地披在肩上。身形臃肿却不显得笨拙，可见年轻时也是一孔武有力之人。
“贫妾拜见太师。”我郑重地下跪行礼，尽量保持镇静。
董卓没有如我想像般热切贪婪地如饿虎般向我扑来，也没有给我平身的指示，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任湘君，任魁的小女儿，五年前任魁因谋反罪被满门抄斩，你侥幸逃脱，被王允收为义女，取名貂禅。我说的没错吧，貂蝉小姐？”
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可以听到我的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引起了董卓的怀疑。抑或者，他仅仅是在试探我？
“太师，贫妾原是宫中侍貂蝉冠的宫女，顾唤做貂蝉。因十常侍之乱逃出宫中，幸得司徒大人收做义女。至于太师所说任湘君，任魁之辈，恕贫妾孤陋寡闻，不知是谁。”事已至此，我必须放手一搏。我唯一的赌注就是董卓没有充分的证据，否则，他不会让我活到现在。
董卓这才转过身来，移至我面前。我注视着他一点一点向我移动的双脚，心里越来越紧张。突然，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他的手劲极大，我动弹不得。我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尽量不要显出任何心虚。双手用力握成拳，以手掌间的疼痛压抑心中的不安。
董卓用他深邃充满轻蔑和挑衅的眼神打量了我半晌，才松开我的下巴，哈哈大笑。
“想不到你一女子，竟有如此胆量。难怪我儿奉先会被你迷的神魂颠倒啊！不过……”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我。我虽然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王允此计，瞒的过心思单纯的奉先，却瞒不过老夫！”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事情比书上写的要复杂的多。我万万没有想到董卓竟以察觉出王允的计划。看来，除了一赖到底，我别无选择。
“太师说的什么？贫妾听不懂。”我心里暗自祈祷董卓不要听出我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听不懂，他王允可是清楚的很！以他的心思，怎么会让你与我儿奉先有所接触？可他非但不阻拦，反倒将你许配与奉先，此意，必是欲拉拢奉先，使我父子相残，狠毒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到微微安心。最起码，有两件是可以肯定：第一，董卓虽然有所察觉，却只察觉到王允计划的一半。第二，董卓并没有怀疑到吕布，更不知吕布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我调整好情绪，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就让董卓自己亲手完成这连环计的另一半吧！
“太师恕罪！贫妾万万不敢有此忤逆之心。贫妾乃闻吕将军是天下第一勇夫，故而倾心相许。请太师明察！”说罢，我伏地大哭。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也有做演员的天分。
“你站起来。”董卓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未来得及抬头，他便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当我惊讶的目光与他贪婪的眼神相遇的那一刹那，我明白，连环计已经成功。
那一夜，成为我一生中永远挥之不去得梦魇。娇柔的身躯在禽兽的魔爪下饱受摧残。鲜血与疼痛伴随着屈辱的泪水，一切，都只为完成王允的计划。
“貂蝉……只要你……好生伺候老夫……王允一事我既往不咎……还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折腾了一夜，董卓的声音已充满了浓浓的倦意。片刻便鼾声大作。
我勉强支撑这酸软的身体，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肥胖的身躯。从这一刻起，连环计便不再只是王允的布局。即便是为了我自己，他董卓，也必须得死！
清晨，我在侍女的搀扶下蹒跚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放松我酸痛的肌肉，试图忘却昨晚那另人作呕的一幕。我努力擦拭这肌肤，似乎想要将一夜的屈辱擦去。可是，被亵渎的身躯早已回不到往日的纯洁。水雾弥漫，我的眼前竟浮现出吕布那温柔的眼神和清朗的笑容。一时间，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在也回不来了。
我走在回廊上，刻意放慢了脚步。我知道，拐过前面那个弯，就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屈辱与肮脏的房间。缓慢的移动中，竟与拐角那边匆匆赶来的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
猝不及防，我摇摇欲坠，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气息，在这一刻，如撒在我伤口上的一把盐，痛的喘不过气来。
“你……你果然在这里。”吕布的声音沙哑，带有浓浓的鼻音。
泪眼婆娑中，我看见他原本清亮的眼神充满了怜惜，挫败，愤怒，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痛。
“奉先，你……回来了。”轻抚上他英俊的脸庞，被他的手重重地按住了。
掌心掌背沉浸在他的体温中，一行清泪划过我的指间。勇猛如他，竟也是会流泪的么？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咫尺天涯，寸断故人肠。
短短的五天时间，乾坤扭转，沧海桑田。
突然，他一拳擂在廊间石柱上，整座庭院都为之一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额头抵在拳上，不甘心地闭上双眼，任由眼泪划过他的面颊。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充满挫败地在风中颤抖。我想安慰他，却终究不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让它顺着既定的轨道继续发展下去。
“奉先，你在此间做甚？”董卓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眼前，面色不善。
吕布敛去脸上的悲伤与挫败，缓缓转身行礼：“儿臣……特来恭请义父上朝。”态度谦恭，可我却从他低垂的眼帘中察觉出一抹凌厉的阴霾。
“既然如此，那就且到府外恭候。”末了又转向我：“貂蝉，随我入室内更衣。”
我只得低头跟上。经过吕布身边时，我瞥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寝室内，我帮董卓穿上朝服，系上佩带。没有人说一句话。当一切打理完毕，我福身告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他的手如钳子般挟制我的手臂，我不敢挣扎。此时，内侍李儒跨门而入，见到此光景，又讪讪地退了出去。
“貂蝉，你听着，以后不许你同吕布再有任何接触。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姬妾！”说罢，似乎在宣誓所有权，他肥胖的手在我的私|处狠狠地捏了一把。
屈辱和愤怒一下涌上心头，眼泪不由得充满了眼眶。
董卓看见我的反应，似乎非常满意，转身招呼李儒，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恨恨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董卓，他必须得死！
之后的几夜，董卓再没有找过我。事实上，这几天我已观察到，他不会在任何一个姬妾那里连续过上两夜。并非他好色如命，喜新厌旧，而是狡兔三窟。他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所以有着极强的不安全感。尤其是经历过曹操行刺一事以后，他的不安全感已有几分神经质。因此，他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探测出他的生活规律。
我也没有再见过吕布。听说自那天以后，他便被禁止进入后堂。
三天后，我接到董卓命令，移驾郿坞。
车仗在长安城外的土路上颠簸，两旁布满了负责护卫的禁卫军。
隐约间，我听到一声熟悉的马的嘶鸣。揭开车帘，我看见在不远的山岗上，那个令我魂梦牵萦的身影孤独地矗立着。
相隔数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心痛。直到郭汜前来勒令我放下车帘，我才发现，原来我已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到达郿坞后，我便被闲置在郿坞最深处的一座庭院内。门外常有人把守，使我不得踏出庭院半步。唯一的去处便是后院。花园，回廊，鱼塘上一座秀气的凉亭，用龙飞凤舞的篆书写着“凤仪亭”。
平日里除了我的几个贴身侍女和负责打扫庭院的奴仆，从没有人踏进我的庭院。我仿佛被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早已被人遗忘。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连环计最关键的一步，竟是由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完成的。
那日清晨，我如往常一样，坐在凤仪亭中抚琴，思索下一步的计划。突然有侍女来报：“夫人，温侯夫人求见。”
严氏？她来这里做什么？想起那天我初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哀伤幽怨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感觉她不是那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
带着疑问，我差人叫她进来。
她迈着碎步走到凤仪亭，神态谦恭：“贫妾拜见夫人。”
“起来吧。”我轻轻挥手，命人赐座。
她端庄地坐下，依旧低着头，目不斜视。
我仔细打量着她。说实话，她的相貌并不出众，却清秀端庄，散发着孤独忧郁的气质。
看见她这个样子，想起以前吕布曾经给我提到过她过去的种种，我实在不能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除非她十分善于伪装，否则只怕这中间也有着种种身不由己吧！
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更愿意相信后者。
我轻叹一口气：“你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听见我说话，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复又在我身前不远处跪下：“贫妾特来向夫人请罪。”
请罪？这话说的倒是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与她除了那天的一面之缘之外，不曾有过别的接触，她哪里得罪过我了？
“你何罪之有？”我不解的问。
“以提前迎亲为借口，将夫人接入相府伺候太师，其实是贫妾的主意。”
我大吃一惊。难道不是王允邀请董卓到府上赴宴，然后命我相陪，以此来勾引董卓，从而形成他的连环计吗？严氏为何又会与此事有所瓜葛？
“你，你把整件事给我讲清楚！”我的脑海里一团乱麻。这连环计的实施，似乎与我所了解的情况有太大的出入。先是董卓不知怎样查明了我的身世，然后严氏又莫名其妙地搅入这趟浑水。
“自从将军将夫人从曹营带回，太师便有所怀疑。之后将军频繁出入司徒府邸，太师就派人暗中监视。不想，却意外地探听到了夫人的身世……”
我听得暗自惊心。原来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董卓的掌控之中，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严氏顿了顿，脸上又浮现了那一抹凄楚的微笑：“我曾提醒过将军，叫他不要频繁地去探望你，可是，将军只当我是嫉妒，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不知不觉中，她的称呼已从敬语变成了普通地你我。
“弘农叛军一事，本不该将军出面，因为西凉骑军的主力都掌握在李傕郭汜二将手中。可是太师还是把将军和他的全部兵马都调集出京城，为的只是在他下手时没有阻碍……”
如果刚才只是惊心，那么现在就真的是动魄了。没有想到，短短的五天时间，竟有那么多的人安排了那么多棋局，只等棋子落下。而我和王允府上八十余口人，竟在不知不觉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太师从司徒府上回来时，我正好前去请安。万万没有想到他竟对夫人的美貌大加赞赏，说什么如此尤物，杀了实在可惜。于是我……趁机向太师献策，将夫人接入相府，据为己有。一来可以使太师不再怀疑将军，二来……”她狭长的眼中透着决绝，“也可以使将军娶夫人的打算化为泡影！”
我无言地看着她，心绪复杂。我该恨她么？也许，从我自己的角度讲，应该，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虽然，了解他们的过往，明白吕布在得知她是丁原暗探的那一刻便已与她恩断义绝，无论有没有我的出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只不过是一个绝望的妻子，为了挽回已经变心的丈夫做出的徒劳而疯狂的举动。单单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她对吕布是有感情的。
身不由己地被当成棋子，又身不由己地爱上不该爱的人。其实我们的处境何其相似。
我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你起来吧。我不怨你，却也不可能原谅你。”想起这些天来的屈辱压抑，还有缠绵不尽的相思，我的眼眶不禁发酸。
强忍着流泪的冲动，我尽量使语气保持平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要完成我的计划，然后，无论我与吕布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再对她有一丝愧疚。
哪知她巍然不动地跪着：“贫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夫人原谅。但是，请夫人念及往日的情谊，救救将军！”
“奉先？他怎么了？”原来这才是严氏给我请罪的原因。难道这些天里，又发生了什么我闻所未闻的重大事件？
“自从那日将军在相府见到夫人后，伤心欲绝，整日在府中饮醉，然后便打骂下人或军士。前日张将军和高将军到府中劝解将军，贫妾依稀听到将军牢骚之言里，似有反意。夫人，现如今，太师已对将军产生怀疑，军中大权皆归李傕郭汜二将掌握。贫妾只怕，如果此事被太师得知，那将军……求夫人看在与将军往日的情分上，劝劝将军！”
我无言地看着严氏。都说关心则乱，也许她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让我去劝吕布这样的主意吧。殊不知，此时此刻，如果我去劝他，只会火上浇油而已。可是，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你先下去吧，回去告诉将军，我在凤仪亭等他。到时候……我自会规劝。”
“谢夫人！”严氏感激地冲我又是一拜。我避开她的眼神，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看着严氏消失在门口，我才意识到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成拳，指甲在手掌掐出四个深深的印记。
让一切都在这凤仪亭中结束吧。我闭上眼睛，突然感到由衷地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