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五章 殇（1 / 1）
白影颀长丰姿无双，双瞳似火，灼灼逼人，带着让人不容直视的威凛气息。
想起了，所有的记忆喷涌袭来，一幕一幕，充斥他整个身心。
幼时无忧无虑的生活，父王的宠溺，兄长的偏疼，顶着各色怀疑的目光同情的神色，活的纯净而单一。
直到那一日，他跟惯常一般正躺在绵软的草地上仰首望空，突然被父王带至内室。父子交心，四目相对，他永远无法忘怀那眸中深沉的疼爱，万般的不舍，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暮云我儿……”父王的声音仿若晨钟轻槌，轻轻敲打他的耳膜。
“外人常言我凫岐嚣霸一生，最为得意的便是你们这几个孩儿，你大哥昊愆天赋武修，小小年纪便已统领魔军，征战无数；二哥承酉智谋过人，魔界能有如今之势，离了他是断然不成的，唯有你……天资平平，却善良单纯，仿若不像是生在这幽冥魔间。可是无人知晓，你乃万年一遇的顿悟之身，天生为王，现今，你魔眼未开，修为甚浅，本来父王想多等些时日，待你再成熟一些方才唤醒，可是父王不想再等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仙界那些伪善小人整日挂着虚伪的笑意，一副睥睨天下任他主宰的架势！我魔界缘何要臣服于它！仙界落寞，尤其是近些年来武将寥落，放眼整个仙界唯有那卿阳是一人物，其他人等不过是挂着羊头的废物罢了！”
“暮云我儿，父王时日无多，本已残躯却不甘今日之局，现下唯有拼我全身之力助你魔功大成，助我魔界一举掀翻仙界！你要记住，你为我魔界而生，誓要与之共存！”
凫岐双目如炬，看他满面迷惘之色，心下又是一番叹息，这个自己最为疼爱的孩儿，终究让他最为放心不下，如今要将这偌大的魔界交之，心里还真是不忍心，怕他承受不住，又怕他心性太过良善，只不过天意难为，既生为王者，必是要履行改尽之责。有些僵硬的摸摸他的发顶，几丝柔软溢出。
暮云听的似懂非懂，只是觉得今日父王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悲戚之色，虽然不明白是为何，却仍乖巧的颔首，扬唇轻笑。
“抽丝剥茧刚开始会有些痛，将你仅有的术法生生剥离，摒除肉身，恢复真元，届时，你可能会丧失脑中记忆，待到术法破除时方才忆起，那时也是你魔功大成之时，暮云，你不会让父王失望的……”抚在发顶的指端蓦地用力，暮云一时不察，只觉头颅内痛的发紧，身体各处似是在被强行剥离一般，疼痛非常。
抽丝剥茧……魔功绝学之一，魔功修为大成者为媒介，封印施术者经脉神识，迫其回归万物初始之态，纵使是天下至尊的天帝也不会轻易察觉他的真实身份，这便是为何卿阳在拾得他之时并未察觉他身上有妖魔之气的原因。
记忆并未断层，反而作为旁观者继续呈现。
她冷若冰霜的面容下实则柔软包容的内心，她睥睨万千的清冷下实则孤寂萧索的心神，她顶着战神之名，却不知晓何谓苦乐嗔怒，她的疼惜怜爱，发自内心的呵护，一切的一切犹若眼前……不知在何时，早已渗透沁心，刻入骨髓。
那个人现在却因为他被囚困阵中，生死攸关，即使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依旧收手撤箭，为的不过是不想伤他分毫……
可是他呢！他做了什么？任由她被困阵中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三……魔王殿下？”承酉对于他的反常有些担忧，不禁出声提醒。此时此刻，对面这个人再也不是需他庇佑在羽翼下的单纯孩童，而是掌管魔界，横扫千军的新任魔王。
“二哥，婆娑阵真的无法可解。”暮云似是没察觉他的疑惑，蓦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承酉心头一动，垂眼：“自然。”
万物因果循环相生相克，说到破解之法也不尽然是阵中虚无而已，只不过那个法子……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暮云不再出声，掩于袖间的手渐而紧握，骨节分明。
“既如此，暮云不孝，魔界还是交还二哥为好。”敛神收思，暮云淡然出声，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其间神色。
承酉不解，不明白他所意为何。
“三弟！你！”灵机忽然闪动，让他立时心惊，喝声而出，不料暮云早已出手。
“噗……”一口艳红喷薄而出，瞬时让他半边身子都无法动弹。
昊愆惊怒，急急掠身前来，却同样被一阵疾风扫落，暮云如今魔功大成，他根本不是其对手。
“她倾心相待，我怎可忘恩负义任其湮灭，今日便让我来破一破这无解的婆娑阵法！”话音刚落，便见白影顿起，蓝光乍现，莹莹夺目。
“暮云！你疯了！”承酉睚眦欲裂，顾不得胸前痛意，立时与昊愆拔地意欲相阻，无奈魔罩已然启用，他们二人根本无从破入。
卿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不！
赤曈大开，带着撩人的灼意，双掌开合，纵身而入，直直朝阵中而去。
婆娑阵唯有二法可解，一为阵中虚无，二则魔功相抗。
六界交汇，光芒万丈，刺得众人几欲无法睁眼，天地间恍若交汇一处，混沌视界，时光倒流，万物回然。
卿阳的身形略显狼狈，之前的交战本已耗费甚多，现下拼力一试方才明了这婆娑阵的厉害之处，任何术法皆然反弹，施术者术法越高，反噬的力量越大，几番尝试下来已然有些力不从心，拧了拧眉心，似是在思虑其他方式，只不过通通无果。
有些颓然的滑坐在地，急急喘息。
眼前的景物有些晃眼，让人看不分明，摇摆间，意识似是悄然飘离，坠坠而去。
熟悉的场景转瞬即逝，杀戮，获胜，加封，受赏……重复再重复。
略显苦涩的弯起嘴角，原来这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画面一转，落至有几许陌生的景象之中。
明黄近前，隐约可见一双龙镶云靴，似是在对着面前的物什做着什么，良久，轻吁出声，徐徐叹息：“上古神血孕育而生，此后，你便是我仙界第一大将，名曰——卿阳。”
卿阳……熟悉的语调，又模糊至极的影像，那伏地的究竟是何？
视线流转，落至那一袭明黄身前，入目的是一株茱萸果，颤颤而立，似是被身前气息所扰，而后……缓缓化形，得以人身，玉肌瓷肤被一袭幽深青丝所覆，牢牢遍盖，柔顺的发丝犹如海藻般逶迤铺地，散开一朵黑莲之态。
闻言，伏地之人缓缓抬首，露出一双清冷明眸，那其间，无波无动，毫无声息，就似一汪枯潭深水，略显苍白的唇慢慢开启：“是，卿阳遵命。”
明黄之人显然很满意她这般，微微颔首，转身而去，只余下她木然伏坐，半晌未动。
原来这就是她的开始，她生命的起源，原来她不过是一株被上古神血所染的茱萸果罢了，长年累月的蓄积滋养，神血渗入骨髓，与之相合，却也因由继承了上古神力，从此，它这株茱萸果便不再是凡物。上古真神已然消弭，能留下一丝血脉却是多么难能可贵之事，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得以机缘修得人生，不幸的是得到了一个了无生趣的人生……
唇角的笑意渐而扩大，突觉颊上一抹湿濡，抬指抚过，立时顿住，指尖湿滑，沾染那一滴陌生又温暖的水渍，是泪呵……
有些犹疑的启唇，轻轻将那一滴温湿送抵舌尖，不禁蹙起了眉，有点咸，又有点苦，不好……
“卿阳！”又是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叫唤，拉回了她游离的神思，蓦然偏首，循声而望，朦胧间，同样一袭白影有些无助踉跄的四下找寻，许是突然感应到什么，霍然转首，望向她，对上。
“重明……你来了……”良久，卿阳轻轻启唇，绽开一抹明媚笑靥。
“卿阳——”暮云神色大变，掠空而来，一把抱住她几欲脱力瘫倒的身子，只觉骇然惊惧全然冲遍全身，让他四肢僵硬冰凉。
“我很高兴……你没有……”卿阳稳了稳几近涣散的心神，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暮云却听懂了。
她原谅了，她不怪他，她相信他没有背叛。
“卿阳……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我中了抽丝剥茧，没了记忆，甚至连修行都没了，故而身上毫无妖魔气息，自始至终重明就是重明，从来没有背叛你，一刻也不曾，他们在我身上中了蛊，能随时掌握我了解的一切，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落语凝噎，化为蓄积眼眶的热泪，身形颤抖，带着即将失去的惊惧。
“傻重明，我知道……若有来生，我不要再这么辛苦，我要开心快乐的生活属于人生的每一刻……”纤指轻抬，徐徐擦拭他颊上的泪痕，指端冰凉，触上的却是他越发绝望的身心。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你……我一定会救回你的！”暮云神色有些慌乱，一手扶持，一手施救，蕴凉的魔气汩汩流入，却似深邃无底，毫无洞悉。
赤红的眸早已发暗，眉眼间透着彻骨的绝望。
迟了，终究是迟了……
婆娑阵，念前尘，见溯源，魂归去。
“噗……”鲜红蜿蜒，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一股刺目的对比。
“没用的……别枉费心力，你耗尽魔功强行入阵已然如同强弩之末，再这样你也会没命的……”卿阳轻咳出声，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若魂飞，我怎会独活！”暮云湿目相凝，掌下的动作却无丝毫停歇。
卿阳笑意凝滞，深深望了他一眼，徐徐闭目。
“重明，回去吧。”
无人应声，卿阳无奈，轻叹出声。
“去吧……”骤然发力，一时不察的暮云被卿阳生生推离开来，待回过神时，那一袭人影渐渐透明，几欲消散。
“卿阳——”暮云大惊，急转回身便要相救，却被身旁的昊愆跟承酉急急拉住。
阵中物消，婆娑阵破。
近处的苍崖踉跄奔来，却只见那一抹身形化为虚无，消弭不见。
“对不起……”这是卿阳消散的前一刻，对他说的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
“卿阳——啊——你休想就这么逃开！你是我苍崖永远的妻——啊——”不可以，你不可以就这么离开……
仙界尊崇的八尊之首，此刻仰天哀嚎，泪湿满襟。
“三弟……”承酉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开口轻唤。
“我还没说完，你怎能这般离去……”暮云轻轻睁开双臂束缚，低喃出声。
“你说什么？”承酉见他双唇开合，却没听清说了什么。
“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想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暮云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三弟，你生为魔界之王，怎可这般感情用事。”昊愆显然不喜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哪有半分魔王之气。
“所以……等我……”暮云启唇勾出一抹笑意，带着畅快淋漓的释然跟解脱。
“三弟？”承酉心下不安，总觉得他神色太过奇怪。
“大哥二哥，暮云不孝，枉负父王一片苦心，魔珠交还，你们保重……”之前静若无波的暮云骤然拔地，脱开束缚，一颗紫色光珠徐徐落下，瞬时光芒漫天。
“暮云！你在干什么！快收回去！”承酉大惊，魔珠乃魔王丹元，强行吐出必会魂飞魄散！
“我去找她……”半空间已然半透明化的暮云笑眼如丝，无限眷恋的看向卿阳消逝之处，张臂闭眸，直至虚无。
“三弟——”承酉颓然跪坐在地，掌中紧紧握着那粒魔珠，心痛如绞。
天行一万八千三百四十一年，魔界联合妖界集合五万之兵入侵仙界，妖魔之兵长驱直入，几欲占领仙界正殿，危急时刻，女将卿阳率十万天兵抵挡来势汹汹的妖魔合兵，却不幸中计困阵，魂飞魄散……
与之早许婚约的苍崖尊者气怒攻心，神色癫狂，毅然以身祭魔，坠入魔道，从此音讯全无。
大战前夕，魔王凫岐归元，将魔王之位传于三子暮云，那暮云曾化形潜入仙界，以卿阳尊将小徒之身盗取仙界消息，此而引发魔仙大乱，让人甚觉奇怪的是，自打那一役之后，暮云骤然消失，毫无踪迹，魔界之王一直由二王子承酉打理。
经此一役，仙魔妖三界损伤惨重，并未分出胜负，六界重归旧势，表面和平共处，暗里依旧流波涌动。
魔界，一身宽大的斗篷遮住了他整个身形。
四千年了，四千年的漫长等待，终于迎来一方曙光。
仙魔大战，卿阳被困婆娑阵，魂飞魄散，仙元尽散，亲眼看着心爱之人消弭无影，那苦痛犹如千刀万剐之烈。
守护多年，却不及你收徒几月，既然你喜魔，那我便化身为魔，这一回……我会牢牢守着你，不放分毫……
当年力微，眼见卿阳在自己身前魂散却无力相阻，幸而那暮云用尽魔功方才留下她一魂一魄，而后他坠身魔界，以己之身换得回魂灯修复那仅存的一魂一魄，耗了整整四千年方才将之补全，再过千年便可送她转入轮回重投凡胎。
“卿阳……等我……”掩于斗篷下的双眸泛着点滴星芒，带着无限眷念的看着回魂灯中羸弱的光亮，颤颤悠悠的回应着他的深情。
魔界九幽冥殿，一尊人形雕塑盘膝而坐，闭眸含笑，面色仿若平常，唯有触上那一袭冰冷僵硬才恍觉这不过是一具早已息断的肉身罢了。
“三弟，你甩甩袖子便走人，偏生留给二哥这么一记烂摊子，幸好当年你魔珠离体尚浅，我们又拼力护住你余魂，这才免了魂飞魄散之苦，可是，即便如此，终究还是散了一魂四魄，我与你大哥寻了多年方才寻满，今日便助你重投新生。”四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年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已然稳重铎然，音绕回廊，叹息徐徐。
凡界绵竹山，骤然现出一抹亮光，一湾幽潭的野荷之上，缓缓承托一个小小的身形，双目紧闭，带着新生初临的懵懂纯良。
再然后，一个名曰绵竹的修真门派乍然兴起，秉承锄强扶弱降妖伏魔之训，逐渐成为凡界第一派。
传闻绵竹师尊面容艳绝却清心冷性，却不知是魂飞前那抹执念滋生，让冷情冷性刻入心底。
传闻绵竹师尊术法无边，却无法靠近，殊不知那是潜入心底意识告诉他，那是她曾受的苦难，他要一一尝遍。
传闻绵竹师尊寡性绝情，令多少如花小女芳心碎裂，不曾想那皆然是为了等一个人……
爱过，懵懂时，觉悟，别离殇。
上一世的你孤寂萧索，不能轻易触碰物什，你生来为傲，却不知何为喜怒嗔乐，那么，这一世，换我来感受你曾感受过的一切，惟愿你开心无忧的过着人生的每一刻。
卿阳，重明在等着你，等着与你重逢的那一日……
这一次我再不会错过，那一句迟到的“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