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1 / 1)
除了乌尔比诺医生想得出来建造这样的焚尸炉外,别人谁也想不到。费尔米纳没有忘记丈夫的那种恐惧,即使在最初几个钟头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没有忘记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缝透亮,以此作为对丈夫的安慰。
无论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劳无益的行动。费尔米纳很快就发现,对亡夫的记忆是如此牢固,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毁后,她不但仍旧十分怀念她所爱的丈夫的许多东西,尤为烦心的是她仿佛时刻都听到丈夫起身时发出的那种响声。这些回忆使她摆脱了忧伤。她超脱一切,下决心在回忆已故丈夫中继续生活下去,就当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仍然不是味儿,但是会逐渐好起来的。
果然,过了三周,她开始看见最初的几道光线了。可是,随着光线的增加和越来越明亮,她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邪恶的幽灵,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个幽灵,已经不是那个当年在“福音”公园偷偷窥视她的令人怜悯的幽灵——使她在步入老年后还经常温情地回忆着的幽灵,而是那个穿着折磨人的长礼服,把帽子压在胸前的令人深恶痛绝的幽灵,他的愚蠢的冒失行为弄得她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实在无法不想他。自从她十八岁拒婚以后,她始终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当那幽灵在附近的时候,她感到仇恨随之在空中飘荡。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遗体旁的鲜花还散发着幽香,她认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过是第一步,天晓得这后面隐藏着多少阴险的复仇企图。
他顽固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礼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想起他时,使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坚定的动作,终于把他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可是,赶走的愤怒旋即恢复,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会记得他。于是,她终于为旧情所战胜,鼓起勇气,开始回忆那个未能实现的爱情的梦幻般的时光。她尽力回想当时的小公园、折断的扁桃树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爱的长靠背椅是什么样子,似乎这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貌。一切都变了,树被砍走,黄叶铺成的地毯也已不见。在被新首的英雄塑像处,人们重新树起了另一个人的塑像,他身着华丽制服,无名无姓,没有日期,也没有对塑像的说明。塑像下有一个很有气派的墩座,里边安装着本地段的电力控制装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经被卖掉,在省政府手里毁坏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当时阿里萨的样子,对她并非易事,但要认出雨中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陈腐的虚弱多病的老头儿是一个人就更不容易。这个人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起码的尊重,而是用一种烈火般的侮辱来煎熬她的灵魂,这就逼得她说不出话,透不过气来。
她在弗洛雷斯·德马利亚庄园呆了一段时间,忘却了林奇小姐给她带来的倒霉时刻后回家不久,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来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显得幸福快活,由大儿子陪着。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曾当过陆军上校,可是由于他屠杀大沼泽地圣·胡安香蕉园工人的不体面举动,受到父亲的斥责。表姐妹两人相见过多次,每次时光都在回想他们相识的日子中慢慢过去。在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纪,不禁百感交集。
为了回忆往事,她带了一张她们装扮古代资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时摄影师在年轻的乌尔比诺看中任性的费尔米纳的那个下午给她们拍摄的。费尔米纳自己的那张已经丢失,伊尔德布兰达这张也已消褪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透过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认出她们当年年轻、漂亮的风姿,可惜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
要想使伊尔德布兰达不谈起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将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回想起自从她拍出第一封电报后,再也无法从心中把他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忧伤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费尔米纳曾和他见过许多次面,但没跟他说过话,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爱过的那一个人。关于他的消息统统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物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朵里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婚,因为他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可这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对传言她向来不理会,还因为许多男子的这类事常常被传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萨仍坚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装,用他的奇特的洗涤剂。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体面的方式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之后,仍旧使人感到神秘和费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来的那位阿里萨。当伊尔德布兰达叹息“可怜的人儿,他受了多少苦哟”时,总是感到惊讶。因为好久以来她看到他时,已经没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从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看电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情。他跟一个黑种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保养有方,举止潇洒。她没想到,由于林奇小姐突然闯进了她的私生活,发生变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从此时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继续观察着他。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去那儿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认为那表明他对她的怨恨已经烟消云散:那是一个原谅与忘却往事的行动。所以,当他戏剧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时,她大为惊奇。她认为到了她和阿里萨这种年纪,除了凑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为丈夫举行了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巨大愤怒不但丝毫没有消除,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甚至当她感到无力控制的时候,这怒气还朝各个方向扩散开来。更在甚者,她努力减弱对亡夫的回忆,但腾出的记忆空间却逐步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被隐藏着对阿里萨的记忆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据。就这样,她总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他就越气,越气就越想他,她觉得实在无法忍受,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写字台前,给阿里萨激动地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骂了一通,并且无情地向他挑战,有意识地做了这件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名誉的事情之后,她才感到了宽慰。
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
“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里装了两瓶欧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线又阴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