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龙。上个星期他还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她浴室窗户上透出的橘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过去,因为里面有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不知道。安德雷娜·瓦龙是个轻狂的女人,对这类事毫不在意。
在阿里萨的所有女人的名单中,她是唯一靠出卖肉体过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没有老鸨管她。她在黄金时代宾客盈门,红极一时。人们给她送了个代号,称她为“大众的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级将领和文化名人伏在她肩上哭泣。在这些人中间,有的确实值得别人尊敬,有的则不尽然。有一件事倒是千真万确的,雷耶斯总统在对该城进行两次访问之间的匆匆半小时中,就指定给她一份终身养老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其实,她未曾在财政部受雇过一天。虽然她的不名誉行为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拿出真凭实据将它公诸于世,因为她那些地位显赫的情人们象保护自己生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丑闻一旦披露,损失更大的是他们,而不是她。阿里萨为她而改变了自己一向不付钱的原则,而她也为阿里萨破了例,原来她即使跟丈夫睡觉也绝不会免费的。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只象征性地收费,每次一个比索,但她不亲手接钱,他也不把钱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形状的储蓄罐里,攒够了就到“代笔先生门洞”那儿去买一些海外运来的小玩意儿。
在如此众多的冒险经历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尝到点苦涩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异的萨拉·诺丽埃佳。此人最后在“耶稣”精神病院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儿,她不停地朗诵极度淫秽的暮年诗,以致不得不把她隔离,以免她把别的疯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阿里萨把同这个女人的缘分视作一种幸运。然而,当他全部负起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重任后,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花问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费尔米纳是不可代替的。渐渐地他也就只限于去看那些已经结交的女人。尽可能和她们交往,能得到多少欢乐算多少欢乐。在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这样做下去。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当乌尔比诺死去时,他就只剩下一个情妇了。这位情妇刚满十四岁,她所具备的一切是直到那时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过的,这使阿里萨重新陷入狂热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两年前由故乡帕德雷海港来到这儿。来时她带着家信,请阿里萨做她的校外监护人。他们确有亲缘关系。她来此是享受政府奖学金,接受高等师范教育。
她带着行李和一只小铁皮衣箱,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黄色的辫子从船上走了下来。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强烈地预感到,今后的星期日,他们都将在一起。她还是个孩子,尖尖的牙齿,小腿象小学生那样还没有长毛。他立刻意识到,她将很快成为怎样的女人。
于是,在这整整的一年中,他经常和她厮混在一起。星期六,带她去看马戏;星期天,带她去逛公园,吃冰糕;黄昏时让她象儿童一般玩得欢天喜地。他从此赢得了她的信任和爱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逐渐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诈地牵着她走进自己秘密的屠宰场。对她来说,天堂的大门为她打开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花蕾瞬时绽开,她在幸福的边缘漂游。这对她的求学是一种切实的鼓励,为了不失去周末离校的机会,她一直保持着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对他来说,这是老年港湾中最隐蔽的角落。在经历这么多年成熟的爱情之后,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调情虽说有点牵强,但也不无变态的情趣。
他们一致商定:她表现得跟自己实际身分一样,一个愿意在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导下开创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认真地表现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迈新郎。虽然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孩不仅在年龄、制服、发辫和母鹿似的步态,甚至连高傲任性的脾气,都跟费尔米纳一楼一样,但他从未把她与费尔米纳等量齐观。还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爱来代替费尔米纳的想法,也彻底从他的脑海中扫除了。他喜欢她的模样。就因为她的模样,他终于以老年人的一切痴心地狂热地爱着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来往六。七次之后,对两个人来说,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别的欢乐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从寄宿学校接出来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哈得逊牌小轿车去找她。在阴天,他有时取下车篷带着她沿海岸兜风。他戴着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两只手拉着校服上的海员帽不让风吹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跟她说过,没有必要时,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尝过的东西,也不要靠他呼气太近,因为老年病是会传染的。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是亲戚,这是尽人皆知的。再说,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这可以使他们避免任何猜疑。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时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阿里萨不得不竭力压住内心的惊恐。在他年轻的时候,敲丧钟的仪式是包括在葬礼的价格之中的,只有一贫如洗的人得不到这种礼节。可是,在最近一次战争之后,处于两个世纪衔接阶段的保守党政府加强了它的殖民时期的习俗,讲排场的葬礼是如此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这笔钱。
塔尔科勒·德·鲁纳大主教死的时候,全省的钟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众们是如此惊惧,结果他的继承人就从葬礼中将敲丧钟这一条取消,只有在死了显赫人物时才这样做。因而,当阿里萨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听见教堂敲起丧钟时,他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时期的一个幽灵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丧钟——从看到费尔米纳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听完大弥撒出来的那个星期天起。
“他妈的!”他在昏暗中咕哝道,“大教堂敲丧钟,该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终于醒来了。
“可能是为圣灵降临节敲钟吧。”她说。
阿里萨对敲钟的事儿不是内行,对教堂里的事务更是门外汉。自从跟一个教了他电报学的德国人一块在唱诗班拉小提琴以来,他再没去听过弥散。关于这个德国人的去向,他一直没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这事他知道,的确,市里死了人,要举行葬礼。一个加勒比难民使团那天上午到过他家,告诉他,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那天清早在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萨不是他的挚友,但是其他许多加勒比难民的好友,这一些人一直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公众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断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敲的,因为他是一个非教徒,顽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何况又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射进来,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嫩白的身躯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纹。她年轻轻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们吃过午饭后,在叶式吊扇十面躺着迷迷糊糊地睡午觉。吊扇的嗡嗡声掩盖不住在晒得滚烫的锌板屋顶上行走的兀鹰噼啪作响的脚步声。阿里萨爱她象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样。但对这个姑娘的爱却带有更多的焦虑,因为他相信,她在高等学校毕业时,他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这间房子象一个船舱,木板条墙壁跟轮船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涂过油漆。但是,下午四点钟时,它比船舱更加闷热烤火,热气透过金属屋顶反照进来,床上的吊扇也无济于事。那不是正式的寝室,而是专为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后面盖的一个陆地船舱,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年事已高的阿里萨提供一个理想的爱巢。平日,码头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车吱吱嘎嘎作响,港内轮船的汽笛声震耳欲聋,那儿很难睡觉。然而,对这个女孩来说,在这里过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圣灵降临节那天,他们俩本来想一起呆到晚祷前五分钟,因为那时她就得会寄宿学校了,但丧钟忽然使阿里萨想起他已答应前去参加的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于是他比惯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样,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给女孩编独辫,然后把她抱上桌子,给她系她自己总是系不好的鞋带。他恭恭敬敬地帮她,她也允许他帮她,就象是一种义务。从最初几天接触起,他们便都忘记了他们年龄的差异,互相充满信赖,仿佛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一生中互相隐瞒了那么多事情,以致现在已没有什么好互相诉说的了。
那天是个假日,办公室关着。门里边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船,锅炉还熄了火。天气闷热,预示着要下雨,这是今年的头几场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着星期日的宁静,似乎置身在风和日丽的月份里。从这里到周围比在船舱的荫凉处更加使人感到闷热,丧钟的鸣响更令人悲怆,虽然至今尚不知为谁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