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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风花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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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辚辚复萧萧,洛阳城外红日又西斜。

尘烟十里路,是谁抱起桥头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将之送回君父手中,却只换来一声冷漠绝情的“杀”?

又是谁被侍卫拖走,临去前眸色静寂无波,惊得那翠帏驷马车中的美妇人簌簌发抖,呵斥着速将她带离眼前?

王岫猛然从梦中惊醒,额间冷汗密布。

“将军?”

守在床榻边的青裳小婢轻呼,上前扶他起身。她的官话说得并不流利,就连“将军”短短二字,也带着西域语的腔调,听来十分古怪。

王岫的妻子出身哥舒宗室,当年嫁入他家时,带来家奴三十六人,这小婢女便是其中之一。

哥舒帝对中原的一切有着几欲狂热的喜爱。譬如设立朝廷百官,也学前朝设了八公三省九卿;前朝留下的美人也全部不拒,统统收为己用。诸多典度,也一分未动地照搬了前朝。

如此便造成了满朝文武仍是高冠博带,长袖当风;城中百姓也还是当年的白衣青衫,举袖如飞。

一切恍然如昨日。

王岫总习惯垂着眼眸,看身旁的人披着熟悉的衣袍擦肩而过,传入耳畔的却总是磕磕巴巴的官话,或者一口难懂的西域语。

今夕昨夕江山依旧,但国朝早已不在。

王岫接过小婢绞干的手巾覆在脸上,鼻端苏合香微辛而甘绵。一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映入梦境中的几幅画面。

城外陌道车马如游龙,异常安静的女童,君上的严令,同僚走过身旁时,手中陌刀叮叮作响。

然后又是什么?

被包围,被俘虏?

是君上颤抖着在降书上最后一次盖下他的玉玺,是一向懦弱的皇后在御前引颈自刎,鲜血溅上她夫君肩负日月的玄色冕服……

整整十年了!

十年来,这个梦总是纠缠着他,混杂着记忆中的零碎片段,不时会在某个深夜里上演。

他永远忘不掉那个女孩的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空洞幽深中,却仿佛有怪兽藏在其中,定定望着他们,嘲笑他们的懦弱无能,嘲笑他们外有强敌却不敢抵抗,只把罪孽推给一个六岁的女童。

他取下手巾,望着自己一双手又陷入沉思。

十年前,是这双手送走南下避难的兄弟,是这双手葬了死在洛阳城破时的老父;也是这双手,亲手将那小女孩推上绝路,是这双手接过了敌酋的封赏,从此成为新朝的降臣。

千般的善他没有做过,万般的恶他倒做过不少。

“将军?”小婢轻声唤了一句。

他将手巾递还,扯出一缕微笑,以示自己没有大碍:“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

“今天初四?”

“是初五,将军。”

“我竟睡了两天?”王岫惊问,连忙披衣而起。

对望月楼的那一战,他最后一丝印象只停留在那名神秘少女临去前的侧影,再然后的事情,他便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记得。

青裳小婢点点头,道:“昨日寅时,陈王殿下派人送将军回来,将军是昏迷的,一直睡到现在。殿下请御医来看过,用了针,开了药,说伤势不重,没有大碍。”她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免不了有些结巴,好在王岫听惯了,倒也不觉得难懂。

他随便用了点羹,换了穿戴后,不顾自己有伤在身直朝外走。

小婢忙快步上前拦着他:“御医说,将军的伤,要多休息。”屋外的侍从们闻声,也随即赶来。

但王岫一固执起来,又岂是几个侍从能拦住的。

转眼他已出了中庭,庭中牡丹魏黄绛紫,绚丽如霞,累累开了百枝有余。有人曳着长裙从繁花深处急步而来,声音轻细,因慌忙而透出颤抖的余音:“将军……”

王岫停下脚步,抬眼看到他年轻的妻子哥舒萝俏立在牡丹丛中,端是人花相映,各有其美。

她身着印花翻领窄衣,缕金线红罗裙,显然还是哥舒部族的妇人服饰。

王岫未曾对她表示过自己并不喜欢异族的服饰,她也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何不肯换上中原女子的妆扮。要知道,就连皇宫中的贵妇们也全是高髻婆娑,衣带展飞。

雁阳王家是中原望族,哥舒帝入主中原后为了拉拢他们,除加官进爵外,与宗室联姻也是其一。

王岫和哥舒萝都明白,他所娶的,和她所嫁的都不是对方,而是彼此的家族。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能维持在相敬如宾的程度就已足够。

“我晚些回来。”王岫平静望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徒留一个背影予她。

王岫策马往陈王府走了一趟,得知陈王入宫面圣去了,便调转马头回金龙卫所。

卫所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除守备的卫兵外,竟只有一名老校尉在。王岫觉得讶异,遂问那名老校尉众人去了何处。

老校尉答道:“中郎将不知道么?中郎将和那位萧先生在一夜之间杀了百十只妖怪,断肢残骸撒得满地都是,清扫了一天才清干净了。这不,连皇上都知道了,称赞中郎将忠勇无双来着。今天一早,殿下命咱们卫所里的兄弟拉着那些妖怪的尸体出城,找地方一把火烧了,城里好些人都跟着瞧热闹去了。”

王岫又问他知不知道萧融萧先生去了哪里。

老校尉捻着胡须想了片刻,道:“昨日黎明时分,是京畿卫的人先进了望月楼,据说除了那位萧先生外,中郎将和其余几位兄弟都被妖怪伤得昏迷不醒。如今中郎将伤势如何了?……没有大碍就好。那位萧先生面见了殿下后,便不知去向了。对了,带队进望月楼的将军好像是中郎将的同宗,名讳是什么老头子记不大清了……”

王岫匆匆而去,一骑飞驰而去。到了京畿卫所找到王澹,王澹也说他不知道。王岫复翻身上马扬鞭,心里想着萧融新伤旧伤在身,应该没有出城,还在洛阳城中。

他四处打探了半天,最后才知他宿在风花坊中。

风花坊,洛阳城中第一风流处,丝竹管弦绕梁不息,美人歌舞日夜不歇。

坊中的人一听他是来找萧融的,尚不肯领他进去,还说不知萧融是何方人士。

萧融捉妖闹得满城风雨,洛阳城中岂会有人还不知他的名号?王岫心中腹诽着,随即搬出陈王殿下的名头,又塞了些好处过去,那人这才换上一副“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迎迓”的模样将他迎进去。

九曲回廊绵延,楼阁亭台过了一重又一重。

只见淡烟疏雨中,翠竹映着青瓦白墙,庭中荼靡未开,只有丛丛深碧迎向来客。

檐下几重曼丽纱帘垂下,随风拂动间,隐约现出轻榻上一方枕屏山水绿。

那白衣少年跣足高卧,散着乌发,敞着胸脯,咋一看倒有几分高士的气韵。唯一不足的是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暗黄药迹和淡淡血痕,生生坏了这副好意境。

而他身侧,美人高髻锦衣端坐,一手持着青玉排箫,一手以袖掩唇浅笑着,柔柔眸光只望着萧融。

狻猊炉中紫烟飘散,燃的是沁了蔷薇水的沉香,郁烈而绵长。

远远望见他来,萧融撑起半边身子,朝他笑道:“中郎将好雅兴,可是闻到我这里的酒香了?”

王岫有伤在身,这一路奔走下来,面上气色已有些苍白失色。反观萧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脸色倒要比他好些。

王岫还以为他恢复得如此迅速,待走近一瞧,才发觉他那是被酒气熏出的酡色。他不禁责备:“萧先生,你伤没好,还沾酒色?”

一句话便把旁边的美人也绕了进去。

锦衣美人唐碧姝听了此言,倒也不恼不怨,朝王岫深深俯首下去,“奴家见过中郎将。”这一动果真是风流袅娜,又丝毫不露献媚之态。

萧融噙着暖笑,眸中桃花四处飞抛:“人世无常,何不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王岫无意接过这个话题,冷着脸看他将樽中的碧色美酒一饮而尽,直接挑明来意:“萧先生,你可否能找到那个叫夜光的女子?”

萧融斜眼看他一眼,自顾提起杏叶壶将眼前的酒樽倾满,不动声色的表象下是疯狂燃烧的怒火。

那一晚惨败的经历犹在眼前,她施于胸前的那一招几乎扯断他的心脉,若不是她及时救治,今日躺在这里的便是一具名为萧融的尸体。

败在妖女手中已是莫大耻辱,重伤后又被她救回无疑是在践踏他的尊严。

最后她居然还趾高气昂地说:“他日相见,你再多谢我今日的不杀之恩也来得及。”

萧融握紧了手中的酒樽,渐渐敛了笑意。他日再相见,他只恨不得亲手将她千刀万剐,然后也学一学她的假慈悲,再将她一块块拼回来。

萧融轻抿一口酒,压下心头的怒火,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那晚被夜光放走了碧眼小狐,一干狐尸也弄丢了,萧融的任务不能算完成。但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他没有将真相说出来,反而编了谎,用死在焚灵阵的妖尸瞒天过海,骗陈王说狐妖一家已经伏诛。

反正那些妖尸已经被雷电劈得焦黑,谁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陈王也没有细细追究,以为妖物已经除净,还好言劝他留在王府里养伤。

萧融心中抑郁,执意不肯留,前脚跌跌撞撞出了陈王府,后脚就踏进风花坊中唐碧姝的温柔乡。

消磨了两日,酒荤色一样也不忌,倒像是故意跟夜光那句“勿沾酒荤色”作对似的!

萧融望了王岫一眼,心想他此时匆匆到访,一开口便是那个妖女,他不禁要怀疑自己的谎话是否被识破了,于是问道:“你来找我,莫非是陈王殿下要我将她除去?还是……”

王岫打断他的话:“不,是我要找。”

萧融暗自松了口气,又冷冷作笑:“你要找?你不会是被她迷住了吧?我可告诉你,那就是个妖女,中郎将有多远离多远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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