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1)
天翼八岁才被娘逼着去上学,他喜欢到大洼里跟草啊、菜啊的玩耍。哥哥把他驮在背上的日子里,他就爱上了这些大洼里能吃不花钱的食物。他忍不住只吃粮食不吃野菜的折磨,他认为这是折磨,就跟娘逼他去学堂读书而反对他去洼里野跑一样毫无道理。那天要不是天笑打红了他的屁股,他才不会听小脚娘的话。他三岁上就能跟哥哥跑一般快,娘跑吐了血也追不上他。可是天笑如今又跑快了,而且长的又高又壮,而且还当了乡秘书。无论从哪方面比,天翼承认自己已不是哥哥的对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将就吧。
最让天笑哭笑不得的是,天翼当班长后,在家目空一切的德行。天翼总共上了三年学,当了两年班长,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连任。天笑说:“你再上它五年一年级,还能连任五年的班长,凑个八年一年级的大班长,不是更威风!”
天翼说:“好说,好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挨了天笑重重一巴掌。娘也数落他,说看你哥哥,从一年级跳班到四年级,半年又跳到六年级,一下子考了全县第一名。要不是放心不下咱娘俩儿,要不是因为穷,你哥初中都读完了。天翼说,我才不稀罕念书哩,我喜欢打倒。打倒你们知道吗?我三岁自己就想明白了那个词的意思,打倒就是把站着的人推倒了。他的话令天笑母子啼笑皆非,梅子说:由他去吧,你哪像孝信那么知书达理呀,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变的呢!
这一年,举国上下都在饿肚子,省下钱粮还苏联老大哥的债。天翼觉得姓苏的这个人就像他的伯伯们那么翻脸无情,可以心安理得把兄弟一家,赶出家门。即是兄弟就不该逼得人饿成人干儿扶着墙走路。这些弟弟家的人说来也笨,大洼里那么多能吃的野菜,挖去呀。梅子说:“三乡五里已经没有可吃的菜了,连吃了拉稀的黄蓿菜也给挖净了。”
那一晚,村里死了一家四口人,是野蘑菇毒死的,没等去看大夫就断气了。没有人哭,人人都明白少说话,能保存体力。初级社就要转为文化社了,庄稼人的干劲应当是有增无减。所以,这家人被人草草埋了,像死了一窝鸡那么悄无声息。
就在第二天晚上,又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程天翼。
班里还剩下不到半数的学生,有的是病了,有的是偷着去地里找野菜。身为一班之长的程天翼,由于梅子早早积存了不少能食用的野菜,而显得略有精神。他和老师去家里找学生,路过一排正在壮粒的玉米地时,天翼发现了两穗黑油油的菇米,他指给老师看,老师说:“那是公家的财产,咱不能动它。”
天翼心中十分悲哀:“老师,你饿糊涂了吧,菇米不是粮食,我爹把它算到野菜里去了。咱不是偷公家财产,是摘野菜,多大的个头呀,够吃两天的。”
老师拉起他就走,说让看青的看见,上纲上线就问题严重了,咱宁可饿着,也不能失节为盗。天翼真就看到两个扛长筒猎枪的看青人向这边走来。一时打消了念头,却在心里记住了旁边不远处的一棵小榆树。他一路默数着玉米行数,到十三行与十四行之间的位置,长着那棵独一无二的小榆树。
回家后,他没有告诉母亲和哥哥,他要给他们一个惊喜,要他们知道当班长的人是有勇又有谋的,不是混饭吃的。晚上,他迫不及待吃了一碗娘用晒干的马齿苋熬的菜粥,声称要拉屎。出了门,就一溜小跑到了那棵小榆树下。借着半明半暗的星光,他数着玉米行数向前走,由于怕数错了,找不到菇米,他的脸贴到了玉米杆上。刚数到第八行时,一声严厉的断呵,吓得他几乎摔到地上,“谁?站住!”
天翼骄捷地钻到玉米地里。停了片刻,见什么声音也没有,以为自己由于紧张而产生了幻觉,就放大胆子从地里穿行着继续往前数。九、十……。
“站住,再不站住可开枪啦。”
“十一、十二、十三。”“咔”“砰”天翼右手握着一块狗头大的姑米,倒在血泊之中。
梅子从看青员的背上接过奄奄一息的老儿子,打了看青员重重的一记耳光。
“他是个孩子,值你一枪吗?”他愤怒地指责那人。看青员扑通跪倒在梅子脚下。
“程村长说了,有个台湾特务这几天跑到咱这一带来了,我还以为碰到了那个……。”
“特务是吧?”梅子又煽了他一个嘴巴。
这时昏迷的天翼突然睁开眼睛,他蠕动着嘴唇,梅子将耳朵凑过去。
天翼说:“下、下辈子,我不,脱生人,人啦。我当、当狗,狗、没饭吃,可、可以去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