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神凌波来(1 / 1)
“你先穿上冰鞋再说啦——”
“你不穿鞋我们怎么教你啊!快穿上!”
“快点啦,别磨磨蹭蹭的,你看人家都会。”
“很快就学会的,摔不死的啦——”
晓风和小伟你一句我一句连骗带吓地,炎彬还是不肯穿上旱冰鞋。
“说好了我是来看你们滑的,现在怎么叫我滑……”炎彬对晓风小伟的欺骗行为表示抗议,三人正自纠缠不休,一阵香风拂面,三个人呆住了两个。
“裙拖六幅潇湘水,凌波微步洛神姿。”炎彬随口凑了一句诗,呆呆地看着旱冰场上那女孩:青丝掠影,似惊鸿点水;纤腰聘婷,如晓风拂柳。
“瞧你俩那德性,没见过美女啊?”炎彬和小伟突然让晓风给拍了一下,惊醒。
“嗨——”晓风朝那“洛神”挥了挥手,那“洛神”花颜绽放,纤纤玉踝一转,裙摆翩跹开牡丹,炎彬只觉飘飘然如洛神凌波而来,那女孩已经到了眼前。
“你们也在这里呀?”“洛神”对三个男孩招呼了一句,柳腰一转,牡丹又开了一回,女孩早已到旱冰场中央。“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炎彬看着那穿着牡丹般红裙的女孩,她纵使在人群中也那么明艳不可方物。
“不要再研究曹植他嫂子了。”晓风用肩膀撞了一下炎彬。“曹植他嫂子?”炎彬疑惑地反问晓风,恍然想起洛神的原型是曹植的嫂子甄氏,长叹一声,心下想:“纵然把形容洛神的词句全用在她身上,那也一点不过分。”
“你就看着吧。”晓风对炎彬一扬手,“哗啦——”一声就往场中去了。“我也走了。”说着小伟也去了。炎彬见状,赶紧穿上旱冰鞋,毫无防备地站了起来——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摔个四仰八叉,因为第一次穿旱冰鞋的人会觉四肢都不是自己的,炎彬这样站起来,不摔才见鬼了。
小伟“飘”过来,吃力地把四仰八叉的炎彬拽起来,炎彬还没站直就又摔了一跤,小伟晃了两晃,对炎彬道:“你先扶着栏杆练练吧。”炎彬往栏杆扑去,脚踝像是被两个调皮小鬼扯来扯去似的,根本站不住。
“嗨——”那“洛神”领着一大串男男女女掠了过去,他们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谓之“开火车”,那“火车”在场上穿来穿去。炎彬却毛手毛脚地攀着栏杆,真恨不得自己有七手八脚,炎彬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一个不稳,扶栏杆已经来不及,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洛神”一扬手,“火车”就四散开去,炎彬抬头的时候,“洛神”的如花笑靥已在眼前。“第一次滑冰吗?”“洛神”问。炎彬窘迫地“嗯”了一声,“洛神”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我教你吧。”炎彬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洛神”的手——世上有几个人能拒绝“洛神”伸出的手。
炎彬一站起来就乱七八糟地往“洛神”身上倒去。“站稳站稳。”“洛神”只把炎彬轻轻一托,炎彬就站住了,炎彬惊奇,“洛神”的纤纤玉手如何能托住他这笨身子?
“来,把手给我。”“洛神”拉着炎彬的两只手,“脚慢慢地动。”可惜炎彬脚刚一挪,整个人又向“洛神”倒去,“洛神”还是轻轻一托就让炎彬站稳了。炎彬双颊一热,道:“还是让我同学来教我吧,我怕我太重。”其实炎彬是怕“洛神”以为他是故意在吃人家女孩子豆腐。
“洛神”笑眸如语,秋水流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大男孩嘴里鬼哭狼嚎,两手群魔乱舞地“撞”了过来,“洛神”将炎彬一拉,两个人潇洒地转了一圈,“洛神”的裙摆刚落下,那大男孩就摔了个四仰八叉,“洛神”笑得花枝乱颤。不料,又有一个大男孩鬼哭狼嚎、群魔乱舞地“撞”过来,“洛神”正笑得欢快,没个防备,娇呼一声,摔了,炎彬当然也在劫难逃。那男孩也摔了个四仰八叉,“洛神”见两个狼狈不堪的男孩,又笑了。
“洛妍姗,拜托不要笑得那么夸张,这么多人都摔了,你偏偏笑我们。”“就是,你不也摔了嘛?”两个男孩一人一句。洛妍姗笑盈盈地站起来,拍了拍裙摆,这时一个发型很拉风的男孩呼啸而来,洛妍姗裙摆一开,飞花般地闪过,众人还没来得及害怕,那拉风发型的已经从炎彬身上跃了过去。晓风小伟赶紧把炎彬架到栏杆上。
“你没事吧,不好意思哦。”妍姗语笑嫣然,凌波微步而来。
“是我该说不好意思。你,你真厉害。”炎彬道。
“是啊,你真厉害,练多久了?”刚才制造事故的两个男孩歪歪扭扭地滑了过来。
“还好啦,没多久,这几位是中文系的才子。”妍姗指了指晓风他们三个,又对晓风道,“杨晓风,你还不给介绍介绍?”
“这位是咱们中文系第一才子,炎彬。”晓风指了指炎彬。妍姗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炎彬,其人容貌温柔俊雅已极,很高却嫌瘦弱,半金属边框眼镜——典型的文弱书生相貌。
“我是咱们中文系第一才子的舍友,张小伟。”小伟不等晓风开口介绍,自己就蹦了出来,众人皆开颜一笑。
晓风又道:“妍姗,你加我们文学社吧,社费本来是二十,算你十五。”
妍姗“呃”了一声,道:“也可以啊……”“加我们文学社,社费十块!”一个胖大女生呼啸而来。妍姗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小眼睛小个子的女孩也飘了过来,嘴上喊着:“加我们文学社!社费五块!”妍姗一脸诧异,又一个黑瘦女生滑了过来,叫嚣着:“妍姗,我这儿不要社费,加我们文学社——”
晓风冷眼看着三个女生,幽幽道:“为什么你们三个总是拆我的台?”立刻转向妍姗道:“妍姗,她们故意捣乱的,每次有人要加我们社的时候她们就来抢人,结果是把人都给吓跑了,文学社人越来越少。”
“我们学校有几个文学社啊?”妍姗吃惊地问。
“四个,我们社最好。”胖大女生道。“胡说!我们社最好!”“我们社最好!”“我们社最好!”……
妍姗冷笑着,慢慢地往旁边滑去,“妍姗,别走,加我们社。”妍姗刚有逃跑的意图就被胖大女生拉住。“妍姗,加我们社。”黑瘦女生说。“加我们社,妍姗。”小眼女生说。
“哼哼,哼哼——”妍姗强笑着,“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文人相轻’,一个学校居然有四个文学社,你们四个我都认识,加哪一个都得罪另外三个,等你们统一了我再加吧……诶,嘿嘿……”
“没事,多给我们投稿就行了。”晓风道。“给我们投!”“给我们投!”“给我们投!”
“我大二了,没兴趣加社团,你们找学弟学妹去吧,我溜——”妍姗说溜就溜,挣脱四个文学社社长的纠缠。
“怎么样?”晓风拿下巴往场内一指。炎彬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妍姗,于是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晓风却斜了炎彬一眼,道:“你个死脑筋,曹植她嫂子再美也是个死美人,眼前这活生生的大美人你竟用几千年前的词来形容,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炎彬无端被抢白一通,大觉冤枉。晓风接着道:“干嘛?不爽啊?难道我说错了不成?形容美人都用什么柳腰桃面,谁知道柳腰桃面的美人长啥样啊?”
“可是这,这是千古名句啊!”
“说你死脑筋你还真是死脑筋,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你要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知不知道?”
“这……我一个朋友也这么说我,我真死脑筋吗?可是……”炎彬改口道,“杨兄真高见也。”
“这也不是我说的其实,是人家告诉我的。”晓风“嘿嘿”一笑,“炎彬,今年加我们文学社吧。”
“这个,可是我……”
“你整天看那些老教授才会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啊?大好青春,就葬送在故纸堆里,你值得吗你?你这样子,只会用几千年前的词来形容美人,更新跟不上,迟早会江郎才尽的,要多出来走走看看,补充新鲜血液,知不知道?就说今天吧,你要是不出来,就是读一百遍洛神赋,你知道洛神长啥样?”晓风机关枪似的说着,不让炎彬有辩解的空隙。
“是……”炎彬看了看倚在墙边的晓风,他哪里是倚在墙上,他简直就是镶在墙上的——对晓风这样瘦刮刮的跟二维的照片似的缺乏三维立体感的人,用“镶”这个字再贴切不过了。
炎彬研究了一会晓风的瘦,接着道:“我怕我写的东西人家都不爱看。”晓风郑重拍了拍炎彬的肩膀,装作很严肃的样子,道:“不会的,你的文章很好,陈教授不是很喜欢你吗?只是……”晓风仿佛故意要卖关子,慢悠悠地接着说,“只是你的文章‘虽情深意切,然哀毁过甚,只恐纸太薄而悲太重,这寥寥千字,载不动这许多愁。哀伤哀伤,最哀的是作者,最伤的还是作者,哀而不伤,是为上佳。’”
“哀而不伤,是为上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炎彬喃喃低语,双眉微蹙,忽而抬头问晓风,“不对啊你,你最近怎么这么有觉悟?看了什么书?”
“瞧你,你以为就看书才会有觉悟啊?是人家告诉我的,人家还说……”晓风故作姿态藏着下文,调炎彬的胃口,“人家还说……人家还说……”
“人家还说什么呀?你是不是忘了?”炎彬忍不住推了晓风一把。
“谁说我忘了,”晓风道,“人家还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愁不说,你这文章,有十分愁写得十二分那么重,用佛教的术语说就是,太‘着相’了。”
“太‘着相’了?”炎彬凝眉沉思数秒,忽而破颜一笑,似得道顿悟一般,“是啊!我太‘着相’了!为说愁而说愁,是着相了,是着相了……”
“你不是着相,是着魔了。”晓风看了眉飞色舞的炎彬一眼。
“是啊,我太着相了,好吧,我加入你们文学社。”炎彬微微一笑,“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家是谁?”
“人家自然是洛神,还能有谁?”
妍姗裙开牡丹,如明媚的蝴蝶穿梭在百草丛中,见晓风等人兀自靠在墙上说话,又凌波而来,伸手对炎彬道:“来,一起滑。”
“你好,我叫洛妍姗,三点水的洛,女字旁的妍姗。”
“这名字很配你呀。牡丹鲜妍,美人姗姗,妙手丹青,名花倾国。”炎彬看了妍姗一眼,浅浅一笑。妍姗愣了一下,没说话,炎彬想起李白赞美杨贵妃的那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顿觉自己轻薄无状,双颊一热,道:“对不起,我失礼了,措辞不当。”
“不,”妍姗一笑,“你是第一个说出我名字来历的,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正在画牡丹美人图。”
“啊?是吗?那我……歪打正着了。我叫炎彬,双火炎,双木彬。”
“炎彬?炎是烈火,彬是文质彬彬。”妍姗嫣然一笑,“你是不是这样的?”炎彬愣了一下,不解其意,正欲发问,妍姗道:“来,你放松点,我教你滑。”
“你的文章我看过,还真不枉了人家叫你‘小子建’。”妍姗道。
“‘小子建’倒是愧不敢当,不过是大家谬赞了,若说到文章,我的一位朋友,他的文章才是真的好,他为人潇洒任性、豁达坦荡,文章亦如秋水澄明、纤尘不染。”炎彬道。
“能让你如此欣赏的人想来是真的不凡了,不过我也有一位朋友,清新自然有魏晋名士之风,要说文章,想来也是超凡脱俗的。”
“能入你眼的,我想也是超凡脱俗,不过要说魏晋之风,现在想想我那位朋友,倒真有些魏晋风度,他的魏晋风度,不一定是行为,也不一定是文章,甚至不一定是容貌,而是骨子里的气质,一种骨子里的魏晋风度。”
“那真奇了,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魏晋名士简约云澹,超然绝俗;烟云水气,风流自赏。还有哪一个朝代可以用‘风度’来形容?错过魏晋,义理成风,规矩长存,中国名士们再也不敢纵酒狂歌,散发山阿——”妍姗叹道。
“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炎彬“美人”二字方一出口,便觉后悔,生怕妍姗误会自己不端,立即改口道:“那种‘与其有身后之名,不如眼前一杯酒’的率真,岂是后世所能及?”炎彬这一改口,倒真应了“错过魏晋再无魏晋风度”这句话,魏晋风度不可模仿不可超越,也只有魏晋才有魏晋风度。
“那倒也是,‘越名教,任自然’的魏晋风度,到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以至于发展成华而不实的八股——文章太拘泥文字,甚至太重感情,都不好。”
“他也说我的文章太过执着于感情,有时又沉迷于文字推敲,如此情深意重、字斟句酌,无法自拔的竟是我自己——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太过‘着相’。”
“你是中文专业的,对文字和感情的表达自然庄重些,我们这些人写文章不过是任性而为,说好了是不拘一格、天然去雕饰,说不好了就是粗枝大叶、拙劣不堪。”
“不不,你这不是把西施比无盐了?”
“你们中文系的平常说话都这样子的吗?”妍姗笑道。
炎彬一怔,道:“当然不是,我这还不是因为谈论文学嘛。对了,听说你是法学院的,西方许多文学家,像什么巴尔扎克、海涅、司汤达、席勒、歌德、莫泊桑、泰戈尔、卡夫卡,还有格林兄弟——都是法学出身,看来学法学是不是特别有助于文章呢?”
“可能是,你要不要来学学?不过,司汤达父亲是律师,算是出身法律世家,自己好像不是法学出身,不知有没记错?中国也有啊——海子和徐志摩也是‘弃法从文’派。”
“我还以为我记性很好,想向你炫耀一下呢,看来我竟是班门弄斧了。”
妍姗一笑,道:“我就喜欢鲁班门前弄大斧,鲁班看不下去了,总会指正指正,这样才会进步嘛,你说是不是?”
“你平常多读什么书?”
“喜欢就读啊,还分什么书?”
“谢天谢地——你是读书的就好——”炎彬装作舒了一口气的样子,“还好你是读书的,读书多文章好是正常的,我那位魏晋风度的朋友,他是基本不读书的,我读书他还要笑我。”
“这么牛?!”妍姗道,“他是背着你读书的吧?哪有人不读书文章能好的?他不读书文章从何而来?”
“我以前基本上整天都和他在一起,他是真不读书,除了考试必须看的,文学作品他一概不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那样,真不明白他脑袋是怎么长的,他自己的说法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有些人书读得越多文章越束手束脚,文章要感悟生活。”
“我觉得文章就像孟子说的,‘流水之为物也,盈科而后进’,书读多了,思想上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了,文章自然如浩浩江河滚滚而来,所以我觉得文章是书读多了的自然产物,但我那位名士派的朋友也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看来英雄所见略同,我估计他俩会很合得来。”
“那有机会倒要介绍他俩认识,我那位朋友清高孤傲,朋友不多。”
“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做他的朋友,不过,‘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某个人可能文章不好,甚至品行有亏,但会有其他优于自己的长处,甚至平日一无是处之人,到关键时刻或许会是你的福星,成功者往往是交游广阔的,文人却多孤独。”
“你说得没错,可是文人其实心里不愿意孤独,只是苦于没有知己,只好隐居深山。”
“余秋雨说的是不是?”妍姗嫣然道,“好了,我们别老说这些酸文了。”妍姗说罢,向众人招手道:“大家过来,开火车——”炎彬急道:“我还不会滑啊。”“没事没事——我扶着你——”妍姗说着,众人纷纷滑了过来。
一行人在场上如游龙般地穿梭,忽而妍姗细细一听,道:“好像是我手机响了——”游龙如落英飘散,妍姗从包里拿出手机,接起才说了一句,那头便传来一声爆喝:“你这个猪头!差点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妍姗赶紧捂住手机,尴尬地看看众人,笑笑,溜到一旁去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