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五章 亚东巨都(1)(1 / 1)
一
棺材王去世那年,又值大雪封山。半月之久的暴风雪把御龙梯堵了个严严实实。丹年大叔说从没见过这么急重的病,几乎用尽了手里所有良方,依然无济于事。
山外是去不成了。千吉娘焦急万分,问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丹年大叔摇了摇头,看一眼院子里还没来及送走的棺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临终前,千吉爹留下一句话:
“顺子,别跟爹一样,到死都没见过山外的世界。多跟许先生讨些学问。将来,也能出去……见见……世……面。”
那一年,千吉刚满九岁,身高却比同龄的孩子矮一头还多。不过,他的心思却早已不是同龄的孩子可比。就像许先生所说的那样:这孩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也该送他进中学了。
“顺子,到了那边,要好好学手艺,天冷的时候,记着多穿些衣服,娘不在身边儿……”木姑拉着千吉细弱的手臂,一遍一遍地嘱咐着。生怕儿子被山风吹跑了似的。
“好了,千吉娘,到车站还有好长的山路要走哩。”蹲在一旁的二叔有些不耐烦,“顺子的事儿,你就交给我好了。城里遍地都是钱,不愁吃喝的。”
二叔不是本家人,是瘸子媳妇家的排行二弟。除了当年的棺材王,天垣村里就属他最活跃了。丹年叔的中成药,村妇们的针头线脑儿,开山辟地的农活器具,都是他二叔从山下的龙山镇上倒来的。见识远比一般人要广。
就在千吉爹过逝不久。二叔就主动找上了千吉家的门。穿戴的比那个城里来的许先生都体面。
“那许书匠是个木头脑袋。”二叔曾经这么说,“在城里呆着多好,偏要钻进这死山沟里来。也不知哪根筋出了差错。”
那时侯,许暮生已经和丹凤成了婚。他的那部关于天垣村历史的论文——《天垣村史鉴》,也已经接近结稿。手稿一旦完成,他就要去祭拜一下自己的恩师,再把手稿献给母校。以期为中国的古代文字史再添上新的一笔。
不过,这些事情二叔却不以为然。他不明白描在丹年大叔那幅“阴阳医典”上的几个蝇头小字会有什么价值。难道比那汽车彩电还值钱?
“不许你说许先生的坏话。”千吉这样回敬他,“他做的事情学问太高,你弄不懂的。”
“对,对。我懂不得那个。二叔就懂得挣钱。瞧这身衣服,知道叫什么吗?西装。不错吧?怎么样,跟二叔到山外发展吧。混成了事儿,也把你娘接了去,将来也能享享福。窝屈在这穷山沟里算个啥?像你这么聪明的娃崽还发愁……”
千吉想起了爹的话。也对呀,照许先生所说,他的知识量早就超过同龄的孩子数倍了。如果能……
“到了城里,能上中学吗?”千吉问。他始终惦记着许先生说的那句话。
“能。只要有了钱,什么学都能上。上完中学还能上小学,上完小学就上大学,上完大学么……”
“还能上什么?”千吉来了精神,对山外之行充满了幻想。
“上了大学就该上高中了嘛,这都不知道,也该出门见见世面了。”说完,二叔继续吧嗒吧嗒地抽他的白烟卷,一副城府颇深的样子,“那叫‘义务教育’,不花啥钱。你想上,二叔供你。”
就这样,千吉终于决定同这个神通广大的二叔上路了。毕竟,山外的世界更具吸引力。
木姑抹了一把泪淋淋的脸,将千吉再次拥在怀里。
“娘,别难过,俺会照顾自己。等挣了钱,就回来看您。”千吉安慰道,眼圈已经发红。
“嗨,别磨蹭了。日头都快到山顶啦。”
二叔又在催促,千吉挣脱了木姑的怀抱,向娘一躬到地,随即转身,走出了龙嘴山口。
头也没回一下。
“嗨嗨!你走那么快干嘛?”二叔在千吉身后紧追慢赶,累得气喘吁吁。
千吉不敢回头。怕看到站在村口崖壁下的娘。听九婆婆说过,当年,他爹就是在那个崖壁底下找到娘的。那时候娘已经冻饿昏迷,肚子里还怀着他。
现在千吉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日才能重回天垣、重见娘一面。娘一定还在哭,他知道。连爹死的时候娘都没这样哭过。
老人们都说:孩儿是娘的心头肉啊。也许,这句话不仅仅是个比喻吧。
千吉越走越快,恨不得跑起来才好。刚一转过山脚。估摸着娘已看不见自己了,刷拉一下,眼泪似决了堤的河水,再也收不起来了。
“别哭,顺子,用不了几年,你也能像二叔一样,风风光光地回来。没准儿还能捎来个媳妇呢。”二叔安慰道。
“别管俺,这是给俺爹哭的。爹死的时候,没哭成。”说罢,千吉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断了线的帘子珠儿,落了一路。
谁都懂得悲伤……风儿说。
人……也、也一样。树们说。有栗树与白杨。
悲伤尽头,顽石也会落泪……化做尘土飞扬……山的声音依然低沉、稳重,回味悠长。
就这样,在爹去世后不久,不到十岁的千吉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母亲和陪伴他童年成长的大山,随二叔一起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他肩上的小布包里,除了娘准备的一些衣物和零用钱,就只有许先生送给他的那本魔幻小说了。
走到车站的时候,千吉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汽车。
可这汽车和图画书上的不一样。破破烂烂的就像一间快要倒塌的仓房。车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有好几处已经被人撕掉了,出露着光秃秃的、生了锈的铁皮。
“这就是汽车吗?”千吉问。他没有想到汽车竟会这么高大。
“没见过吧?这叫‘buss’,大城市里有的是哩。”二叔自豪地说,仿佛从此以外的天下都归他管。
“怕死?这不是公共汽车吗?”千吉又问。
“二叔说的是英文,外国话,你不懂。” 二叔拉长了嗓音,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
千吉没有听清楚,只记住了“怕死”,他不明白外国人为什么给汽车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破旧的长途大巴在铺满碎石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穿过一道又一道山口,甩掉一座座山崖,向一个陌生而又宽广的地方驶去。
颠簸的车厢里,年幼的千吉睁大双眼。一个和山里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在展开。像展开了一幅连绵画卷,永无休止。
此刻,群山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平整的柏油公路伸向遥远天边;一望无际的农田呈现在千吉眼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广阔的土地。
正值麦收季节。金黄色的麦田中,农人们正在收割。
公路上,各式各样的“怕死”渐渐多了起来。
不久,一些高大模糊的轮廓从地平线上显露出来。远远望去,像一片灰色的山影。只是,那些山几乎都是方的,且不见一丝绿色。
“那是什么?”千吉问。
“亚东市,遍地都是钱。呵呵。”二叔舔着嘴唇,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海一般。
二
这就是大城市!
千吉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楼群高耸,直上云霄。马路宽阔,人流如潮。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山外面的世界竟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