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瑞脑烟残(五)(1 / 1)
李子叶一张脸颧骨撑得高高的,这些年他倒是日渐消瘦。与霍亭青浑圆丰腴的身量不同。
“你为什么要把桑远的信给截掉,要不是我偶遇以前的佣人阿洪,你是不是不预备告诉我了?”李子叶气咻咻地说道。
霍亭青被他这一顿忿懑的抢畔,白粉团似的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她假意走到供桌前,点上一柱香对着祖行的灵位拜了一拜,才又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信上还能写什么东西呀。不就是叨念你当年对他们两夫妻的好啊。除此之外就一些寒暄客套的话而已。这种信不看也罢。”
李子叶三步两脚地冲到她的面前,手往她手肘底下枕的桌面一敲:“这种谎话你也说的出口。他们两老膝下有一女儿,是吩咐我们收留她啊。”
霍亭青笼了笼头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把我们霍家当作什么了。慈善堂还是孤儿院啊。他们自己不照顾女儿托付我们做什么?”
李子叶的手指差点就要戳到她的眉心上去:“你看看你说的话。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人家老桑两夫妇在我们家做牛做马了大半辈子。两人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仅有的积蓄换了一张来上海的船票,将他们唯一的女儿送了出来。恳请我们好好照顾她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还要让你收留他们的女儿当霍家的大小姐不成?”霍亭青冷笑一声,微微地挪移了一下身子,将白腻手臂伸过去,去抓木托果盘上的一碟葵花籽,捞起一把,在嘴里磕了起来。站在她身后面的景雯往后缩了一缩脖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未嫁,以自梳女自居。
李子叶揉了一揉酸痛的眶骨:“他们只不过是想让我们收留他的女儿当个丫鬟。那你又何必这样夹枪带棒的说呢。”
霍亭青将黑瓜子仁吐了一地,眼波注在地下一瞄:“那你把她找来啊。”
“现在人都找不到了。我连她的音容相貌也没有见过。上哪把她找来?”遂他又轻轻地喟叹了出来:“想到多年前的我故友荷风也留下了一个女儿,临终前嫂子嘱咐我要把这个女儿抚养成人。可是我……”
霍亭青想到多年前的那桩事,不由得心突突地跳荡了几下,便停住了手说:“嚼那陈年烂谷子破芝麻的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一对夫妇成亲以来一无所出,我就当做善事把那个孩子抱给他们抚养了。”
“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家夫妇姓什么住在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见见那个孩子如今的样子,过的好不好?”李子叶慢慢地踱到她的对面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过的很好。”霍亭青淡淡地接过他的话,被他问得多了便猝然不耐烦地将那两道描得又细又弯的眉尖紧紧地蹙了起来。
“你又没有见过他们。怎么知道他们过的好?”李子叶眉梢一掷。
“我……”她噤了一噤,嘴里咕哝了一句,声量也没有方才那样大了:“总之那是一对很善良的夫妇,人品家境都很过的去。”她心虚地编织着这个谎言。然而景雯听了,心里却不免惆怅起来。交给桑家两口子的那个孩子自从他们离开了南京之后,就杳无音讯。如今也不知这个孩子过的怎么样了。
李子叶握紧了拳头在桌沿上轻轻地点了一点,嘴里叹着气,坐了半晌坐不动,便又慢慢地踅出去了。
待他一出去,霍亭青便抬起身来,将黑绒旗袍上残留的瓜壳籽屑骨碌碌地往下掸了一掸,压低了声音对景雯说道:“你当初把孩子交给谁了?”
景雯见瞒不住便俯在她耳侧低语起来。
霍亭青将那微微下垂的两颊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怎么把孩子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呢?”说毕,她仓皇地往门外面睃了一睃,幸好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她的声音沙沙的:“万一被老爷知道就不好了。”
景雯不无担忧地说:“可是现在日本人在南京已经屠城了。我怕他们两口子……”
霍亭青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个孩子不是来到了上海了吗?”
“太太,可是这个孩子一个人飘泊在上海,我怕她……”景雯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
霍亭青瞪了她一眼,露出来的一对白手在绸手帕上蹭了一蹭:“我们又不是她的再生父母。这孩子是生是死,是祸还是福就全靠她自己拚搏了。”
景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一睃视霍亭青的脸色,便止住了不敢往下再说。
“娘。”霍亭楠送圆圆到片场便返回家中,一见门就嚷嚷起来。
霍亭青正了正脸色。景雯也站直了身体,脸上堆着笑:“二少爷,下课了?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端几碟小点心来。”
霍亭青挥了挥手,示意她照办。
亭楠便在霍婷青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笑嗬嗬地说道:“爹是不是来过了?这椅子还有些温热呢。”
“你爹是来过,不过又出去了。他现在已经撒手不管事了。可是整天还是把自己搞的像个大忙人一样。”霍亭青半是嗔怨半是遮掩地说。
尔后,霍亭青将桌上搁着一杯已经微凉的绿瓷茶杯呷了一口,又问了亭楠学校里的事。
正说着话,景雯又捧着一只茶托子走了进来。她将茶托子上的几样食物一一摆放在桌子上。
霍亭楠凑近一看,有榴莲糕,桔饼,煮栗子,烧饼等等。他拿起一块榴莲糕放进嘴里,一面将腮帮子鼓得囊囊的,一面笑着说道:“娘,我的功课你就别再担心了。现在一切已经上了轨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我的。”
霍亭青睨了他一眼,拿起一只栗子剥起来:“你少胡嘘了。除了那个小姐,我都没有见过你别的朋友上我们家来玩。”
“娘,你怎么知道我的那个朋友的?”他睁大了漆黑的眼睛问道。
霍亭青蔼然可亲地笑了一笑,将剥好的栗子放到一边的白瓷碟子上去,又捞起另一颗说道:“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能瞒得过我。”
霍亭楠羞赧地笑了:“你觉的那个圆圆怎么样?”
霍亭青将栗子肉放进他嘴里:“那位小姐长的倒是不错,挺标致的。难道你喜欢她吗?”
她原是不经意地一问,却发现霍亭楠的脸红了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