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陆(1 / 1)
赵远远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万一离开了此地,那小鬼找不到她,岂不是回不了家了。这般被关了起来倒是合了她的意。起初她还害怕要被关到肮脏、昏暗的大牢里去,哪里知道,白果镇实在是太过太平了,竟连个牢房都没有。也不是一直没有,其实捕役府后院的三间屋子便是以前废弃的牢房改建而成的。
陆轻容在公厅之中思索片刻,现下他可以肯定远远不是乔装易容而来的奸细,只是个寻常姑娘,但是他依然觉得她来历必定不寻常,当下便修书一封,抓了只白色的传信翁送往各地的捕役府,让他们代为探查各地上报的年轻失踪女子。
赵远远的朋友都说她没心没肺、单蠢的像个幼稚园小孩。若不是这一次陡然之间换了时空、变了环境,又被饿了一饿,才让她头脑清楚了些,没有在陆轻容面前暴露太多马脚。只是刚刚美餐了一顿的远远回到房中之后,没对她的未来做任何的思考,竟然打了个饱嗝,爬上床睡回笼觉去了。
午饭过后,小夏抱着洗干净的捕役服进了公厅。陆轻容坐在桌前看书,翻得很快,双眉微蹙,小夏不识字,只瞧见封面上有三个大字,却不知说的是什么。陆轻容在看《列州志》,听见小夏进来,放下书抬头微笑。小夏愣了楞,旋即说道:“你的衣裳已经洗干净了,待晾干了便能穿了。”
陆轻容谢过她,小夏抱着衣服进了后院,将衣服晾了起来。陆轻容没有家眷,平日里的衣裳都交给小夏的娘浆洗。起初小夏娘亲坚决不收银子,拗不过陆轻容一再坚持才收下。
小夏晒好衣服,望了望赵远远房间紧闭的房门,又回到公厅,对依然低头查书的陆轻容说道:“陆大人,陈婆婆今日要去小花村买谷米,她腿脚不好,我已经答应陪她去了。”
陆轻容点点头,说道:“帮助百姓,实属应当。”
小夏听罢轻快地跑了出去。陆轻容坐在桌前看完了《列州志》、《括地志》、《八方四海万物辑》等等有关地理方面的书,没有哪一本提到“广州”这个地名。公厅的大门朝向大街,此时太阳偏西,阳光开始昏暗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午书,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便阖上书,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起身走到大门外。
赵远远觉得自己累坏了,倒床便睡。梦里满是第一次单独驾车上路的刺激和不安,莫名其妙被撞入江中的恐惧和绝望,机缘巧合下遇见奇怪小鬼的好奇和怀疑,来到异世界的害怕和紧张,还有那具鲜血淋漓的恐怖尸体。那具尸体一出现,她就又忍不住要尖叫起来,双手乱抓,猛然间就醒了过来。
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古朴的套有床帐的木床,揉了揉眼睛,看了看两只胳膊上宽大的衣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叹了口气,翻身起来。坐到小桌前,摸起铜镜照了照,头发乱糟糟的,一脸刚睡醒的迷糊模样。远远叹了口气,随手抓了抓头发,只恨手边没有辫绳,沦落到这样一个披头散发的地步。觉得脸上有些油,看了看房中并没有毛巾、脸盆等物,叹了口气又坐回床上去了。
盯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一时的呆,又觉得不甘心,急匆匆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边,猛地将门向外一拉,居然打开了。赵远远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眼前的自由,她本以为陆轻容会将她牢牢锁在房中,谁知他对自己居然如此不加提防,心中料定这准是个极不靠谱的捕头。
院子中央孤孤零零地挂着一件黑色的衣裳,袖口下摆都是亮眼的朱红色。远远瞧那衣服眼熟的很,想起就是昨日穿在自己身上的,盯着看了半晌。又低着头绕着院子转了几圈都没有发现水井,洗脸无望了。
后院与公厅紧紧相连。赵远远瞧着通向公厅的偏门,有些好奇,蹑手蹑脚地缓步走了进去,昨日她在公厅之中被审问许久,对此地完全没有好感。见厅中没有人,先是觉得惊讶,后又涌起一股“逃走”的念头,转念一想,自己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还是老实待着吧。
抬眼在公厅之中四处望了望,猛然瞧见陆轻容负手站在大门之外,面朝西方,出神地看着什么。赵远远好奇心起,也慢慢地走出大门,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目光望去。这是一条下行的小街,两旁没什么人家,很是空旷。此时太阳虽然已经落到街面以下,只是夕照余光尚在,映得整个路面一片橙红。
陆轻容身形挺拔,一道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温暖又干净的晚风吹来掀起他柔软的衣角,也吹乱他长长的发丝。赵远远在他身后瞧着,心里仿佛像被小猫的爪子抓了两下,有些痒痒的,又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感觉,只觉着心中发闷很不舒服。陆轻容突然回头,表情淡然地看着他。橙红的光在他脸上晕了晕,立刻笼起一层温柔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周的皱纹,显得年轻了许多。这是赵远远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仔细打量他,她在心中叹了叹,赞美起他那神韵独特的眼睛,高耸挺立的鼻梁,还有那轻轻上扬的嘴角。
时间的流逝总在一瞬之间,不过须臾片刻,夕阳彻底消失,黑暗笼罩大地。夜幕就像从街尽头爬出来一般迅速铺满整个世界。
陆轻容看着有些发呆的赵远远,缓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赵远远会心笑道:“看日落啊。我可喜欢黄昏时分了,每次看着天黑了就觉得特别心安。”说着又看向陆轻容,愉快地说道:“这里的夜幕是从地上一点点升起来的,不像我家那边,总感觉有人拿了个罩子从天上盖下来,一下子就黑了。”
陆轻容静静地听着赵远远东拉西扯,表情冷淡。又一阵晚风吹来,远远的头发随风飘动。陆轻容终于不满地说道:“把头发梳一梳,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说罢很决然地进屋去了。
赵远远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也跟着跑了进去。边跑边说道:“那个……我没有发绳啊……”她眼看着陆轻容进了另一间房间,只好在门口驻足停留,探头向里面望了望。
那也是一间卧房,格局与她那间相似。陆轻容从房中出来,看到她探头探脑的样子,皱了皱眉,随手将门带上,递给远远一根青色的发带。
远远见他表情严肃,立刻收回目光正经站好,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发带,用手撩起头发随随便便扎了个马尾。
陆轻容眼含深意地看着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便梳成这样?”
远远镇定地盯着他盘的一丝不乱的发髻,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有梳子。”
陆轻容深深地看了她一时,吸了一口气,转身再推门进去。这次大门完全敞开,远远发现房间之中有一面大的铜镜,立刻面露艳羡之色。陆轻容拿起梳子一回身就迎上她渴望的目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进来梳吧。”
远远双眼一亮,还是踯躅了下,她瞧陆轻容面色平和、没有不悦之色,才抬脚进了他的卧房。布置地非常朴素的一间房,只是比之她那间多了些生活的气息,案几上到处摆放的都是书。赵远远在铜镜前站定,细细观察自己,不禁皱起眉头,脸色泛黄,头发蓬松,与穿的长裙完全不配,毫无飘逸的美感,她对自己很不满意。却感觉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向镜子右边一看,陆轻容温文尔雅地站在她身后,黑发青袍,天质自然。赵远远立刻觉得自己与这面镜子不和谐了,遂又放下头发准备重新梳一次。
一把墨绿色的长梳送到了她的手中。远远拿着梳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再举起来一看,这把梳子质地密实、纹理细密,表面摸起来很是光滑,似是被使用了很长时间。远远感激地看了陆轻容一眼,仔细地将头发梳顺扎了个鬏,再小心地将刘海梳整齐。虽然还有些碎发,只是此地没有发夹,也只能如此了。远远照照镜子,此番觉得满意多了。
陆轻容一直用审视地目光打量着她。远远理了理衣服,终于打扮完毕。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中的梳子,还是交还给了陆轻容。陆轻容接过梳子,眼神严厉地看着她,半晌不说话。远远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干笑了两声,手足无措地说道:“谢谢你的梳子……我……我先……回……”
说着说着就往后退,因为陆轻容一步步地逼近了过来。远远见他面沉似水,漆黑的双眼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心中大叫不好,却又无计可施,可得慢慢地退到了镜子前面。眼看后背就要贴上镜面了,远远挤出一丝苦笑,说道:“那个……时间也不早了……大人你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说着左脚往外一迈,身体向左一倾,企图逃出门去。
远远只见陆轻容身形微微一动,连手都没抬一下,自己的去路就被牢牢封住了,又感觉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子强烈的压迫感,像是有一团气息将她困在当中,明明身边毫无禁锢,可就是逃不出去。她有些心慌,抬头看看陆轻容,陡然间觉得这捕头大人怎么变得如此高大强壮了起来,完全不似平时那副身体有恙的消瘦模样。
“我倒真是瞧不出你的来历了。披头散发地就敢到处乱跑,进男子房间也毫无迟疑之色,头发梳地乱七八糟不说,瞧你的模样也知道没嫁人,居然还盘了个妇人的发髻。你倒是说说,你究竟从何而来?”
远远听他口气不善,心知马脚露了一大堆,这次麻烦了。心道:早知道不扎发鬏了。支支吾吾地还想瞎编胡话,只听陆轻容又说道:“前先你说是被山贼掳了去的,是真是假也不好判断。不过明显你是在那逃兵自杀之后才出现在山洞之中的。你说有人蒙了你的眼睛,所以你看不见山洞内的情形。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为何一名逃兵要当着位丝缕不着的女子面前自尽?再者说,山洞之中空空荡荡,根本没见着你所谓的‘蒙眼睛的布’,这些你又要如何解释?”
陆轻容眼神锐利,口气严肃,直把远远逼得后背紧紧贴着铜镜,一阵凉意透过衣裙渗入皮肤里,远远心跳加速、目光闪烁,根本不敢直视陆大人。陆轻容显是不耐烦了,左手扣住远远的咽喉,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给我个说的通的解释,否则……”
远远大惊失色,吓得满头是汗,她低着头惊恐地看着扣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早上还觉得这手长得好看来着,怎么晚上就变成杀人的利器了。她脑海中一阵翻腾,要和盘托出自己身份的念头一闪而过。不!她赵远远才不向恶势力低头呢。随即挺起脖子,大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兴许那布条被风吹走了?兴许那逃兵突然幡然悔悟、觉得自己作恶多端只能以死以谢天下了?天要下雨,他要自杀。你来问我,我……我问谁去。”
陆轻容看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思量片刻,冷笑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赵远远长舒一口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斥责道:“我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你居然对我严刑逼供。你们……你们捕快不是都说要保护百姓的嘛?你便是这样保护我的?”说着委屈地扬起脖子,指着刚刚被掐住的咽喉部位,叫道:“都红了、肿了!”
陆轻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道:“你真是言重了,我连一分力都没有使上。怕是你自己揉红的吧。”
远远一听,立刻停住手,转过身盯着镜子仔细地看。刚刚她神情紧张,已经顾不得肉体的感知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看来这陆捕头只是想吓她一吓,并不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纵是这样,赵远远依然心怀不满,她看着镜子中那个满脸悠然笑容的人,气鼓鼓地说道:“那也不成。我是个弱女子,你是个大捕头,你这样吓唬我……真是……真是……”一时词穷,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刚刚陆轻容责备她的话了:“真是成何体统。”
陆轻容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