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不会走吧？（1 / 1）
苏苏没有多想，快步走过去。
萧怀贞坐在车里，十指平整地放在膝盖上，安全带也忘了解开，身姿有些僵硬，而且苏苏到了，他也没有立即察觉，一脸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苏立在车窗外不远处，彼时天色晴好，萧怀贞那头乌黑的短发泛着幽然的墨色光华，额头饱满，如玉一般温润，鼻梁挺拔，唇色虽然淡白，但纹理那么细腻，看上去就十分丰盈柔嫩，下巴弯做一点弧度，那曲线沿着颈项蜿蜒开去，消失在收拢银灰色衣领的那颗金色纽扣边，意犹未尽。人是好风华，但一小片灿烂的日光投进那么乌黑漂亮的眼睛里便杳无音讯，这情形总让苏苏心里无端有些微酸的凉意。
“萧怀贞？”苏苏从车窗伸进一只手，按住他冰凉蜷曲的十指，温言叫了他的名字。
安静地由苏苏握着他的指尖，视线先是垂低，凝视着两人交织的十指，那目光胶着，一直看到苏苏都觉得不妥了，他才慢慢移来目光对着苏苏柔柔一笑。
“你是不是不舒服？”苏苏见状不由更加担心，这担忧应时应景，再自然不过。
萧怀贞牵动淡淡的唇角，算是又加深了一点脸上的笑意，难得地没有逞强，老实地回答道：“嗯。”
“哪里不好？”虽然有些诧异萧怀贞眼下的温顺模样，但苏苏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紧张和着急。
萧怀贞慢慢抽出手来，十指徐徐解开安全带，应该是竭力稳定了指尖，但还是难免有一点细细的颤抖。
苏苏见了心底更加惊疑不定，按理说，萧怀贞生病也不是头一回，从来没见他如此反常过。
苏苏还没进一步动作，萧怀贞自己解开安全带，抬眉又对着苏苏道：“我……今天……恐怕不能送你回去了。”
话里透着的古怪，苏苏不曾想到别的，一着急只以为是病重所致，于是赶紧回答：“没关系，去急诊看看吧，就在你旁边，很近的。”
“好。”萧怀贞居然没有一丝犹豫和抗拒，打开车门，自己走了下来。
苏苏看着看着，总觉得今天的他不太对劲。
短短几步路，萧怀贞走得有些虚浮，却并没有要苏苏搀扶的意思，反倒是他一手牵了苏苏，一手时不时握成拳置于唇边，低声咳嗽。苏苏记起那厮第一次生病那晚，苏苏曾经问过他要不要来医院输液，却被拒绝了，那时他的情况应该要比现在糟糕得多，而眼下，看着紧靠在身边温顺安静的男子，苏苏忍不住忐忑起来。
H大医院急诊大厅正在整修，因此整个科室搬迁到马路对面，挨着感染疾病控制中心在那里临时搭建了一所小屋子，环境陡然变差，而且人多拥挤，空气很有些污浊，连苏苏都觉得气闷。
一走进去，嘈嘈嚷嚷的，更像个大菜市场，苏苏不由皱了点眉头，去看萧怀贞，他却很平静，恍然未觉的模样。只是苏苏盯着他看久了，他才略微一低眉，对苏苏笑了笑，“怎么了？”
苏苏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这里闹得慌，你……”
话没说完，萧怀贞微笑着截断苏苏，道：“没关系，你在这里，就很好。”说完，牵着苏苏毫不犹豫地继续往里走。
苏苏其实不太明白萧怀贞那句话的意思，是说苏苏现在陪在他身边就很好，还是说因为苏苏在这里上班看病方便就很好？而萧怀贞显然也不给苏苏时间多问，苏苏只好顺着他跟了上去。
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还是井然有序地划分了不同区域。三个观察室两个抢救室还有一个重症监护室，挂号处检验处等等一一俱全。毕竟苏苏熟门熟路，领了萧怀贞在大厅里寻到一个刚刚空出来的座椅，苏苏先拿手袋占了座，然后才侧身去问萧怀贞：“你坐不坐？”言下之意，是问有怪癖的萧怀贞介不介意无数人坐过的位子。
出乎苏苏意料，那厮居然点点头，十分听话地坐下了。
苏苏真的给他愣住了，站在那里，有点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
萧怀贞坐下后微微仰头，注视着稍显呆愣的苏苏，难得开怀笑了，“又怎么了？”
苏苏嘿嘿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挂个号。”
“好。”萧怀贞微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抽出一只钱夹，修长如玉的指头取出一张极其朴素的金色卡片递给苏苏，温言道，“用这个。”
“哦。”苏苏接过来，看了看，不太明白就里，也懒得多问，对萧怀贞讲，“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萧怀贞点头，笑意仍然从容而柔软。
苏苏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那一堆嘈杂的人群中，萧怀贞就好似一颗珍珠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虽不见得有钻石那么耀眼，却依旧十分夺目，如果忽略他过于苍白的脸色，那澹泊含笑的身姿哪里有半点像是一个病患？苏苏摇了摇头，赶紧去挂号的窗口排队。
等了几个人便轮到苏苏，当班的小护士苏苏并不认得，那姑娘收了苏苏的卡，皱了下好看的眉毛，“这是就诊卡？”
苏苏想萧怀贞说是自然就是，于是点头，“对。”
小护士撅嘴，还是划了，不知电脑上显示了什么，她显然愣住了，好半天没有动静。
“怎么了？”苏苏见了她仿佛见鬼的模样，也勾了头去看，只见屏幕上几个红色的大字：速致电院总值班。下面是一串苏苏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苏苏也愣住了，抬头与那小护士对视。
“你的卡？”小护士扬了下手中金色的卡片，上面几乎没有一个字。
苏苏摇头，老实回答：“我朋友的卡。”
小护士又皱了下眉，“从来没见过这种的。该不会是电脑中病毒了吧？”
苏苏虽然觉得蹊跷，不过尚还有些理智，当即道：“什么病毒会显示致电总值班？”
小护士想想，大概认为苏苏说得很对，又和苏苏商量了起来，“那我先打个电话？”
“打吧。”苏苏也希望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小护士拨电话的时候，苏苏回头看了看不远处座椅上的萧怀贞，他正低垂了双睫，微勾着头，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指尖相对，视线默默放在自己指头上，苏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这时，听见小护士对着电话道：“您好，这里是急诊科，我们刚接手一名病患，就诊卡上显示的信息是速与院总值班联系。”
苏苏也竖起耳朵听，然后小护士回答：“病患叫做，呃，萧怀贞。”
苏苏好奇地盯着小护士的脸，眼见那张脸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连话语也有些断续不连贯，“好，知道了，去金卡，派专人送，好。”电话里似乎嘱托了很多，那小护士慢慢涨红了脸，一一应着，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苏苏更加好奇。
小护士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您朋友来头真大！”
苏苏不解，想想萧怀贞似乎是很有，但也不至于来头那么巨大，毕竟堂堂H大医院伺候的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于是颇些游移地问了句：“是吗？”
小护士很奇异地看着苏苏，“您都不知道吗？上面吩咐下来要专人送去金卡，不能怠慢，说病患要什么给什么，而且等一下院长也要来的。”
呃，苏苏被震惊到了，愣了下，想到即将要面对的麻烦不由皱眉，回望了一下萧怀贞，那厮安静坐着，也不看苏苏这边，让苏苏十分纠结之余，心里又隐隐生出莫名的恐惧。最后苏苏只好对小护士说：“先谢谢你，我去问问他本人的意思再说。”
“好，”小护士点头，又嘱咐一句，“请您尽早告诉我。”
苏苏答应了，几乎小跑步回到萧怀贞身边，那厮今天反应相当迟钝，苏苏到了他身前，他仍是低垂着头，苏苏蹲下来，勾着头去瞧他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见了苏苏放大的脸，愣了下，又笑了笑。苏苏担心地摸摸他脸颊，摸下一手薄薄的冷汗，于是就愈发紧张，面有忧色地问他：“很不舒服吗？”
萧怀贞握住苏苏沾了汗水的那只手，突然就问了毫不相干的话，“苏苏，你不会走吧？”
啊，苏苏一怔，直觉回答：“不会呀。”
萧怀贞这才笑了笑，不过那笑意怎么看都有一股子凄清的意味，但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紧了紧苏苏的手，黑眸陡然聚起了光亮，“挂好号了？”
苏苏这才想起刚才的经历，于是问他：“你这个卡是什么？说是院长都会来。萧怀贞，你好大的架子。”
萧怀贞淡淡一笑，手指轻轻按住苏苏短发，“害你紧张了？”
苏苏丝毫不奇怪萧怀贞能嗅到她的情绪，坦然地皱着脸，道：“谁情愿跟领导这么会面？我总觉得这场面有点暧昧，不太好。再说了，你这么好的，藏起来自己把玩都来不及，谁还会傻到四处炫耀显摆，还嫌觊觎你的人不够多啊！？”
萧怀贞深深看着苏苏，听到她这样讲，眯着眼似乎很受用，“那就不让他来好了，苏苏。”
苏苏急忙摇头，“没事的，没事的，总之你尽快好起来就行了。”
萧怀贞坐着牵着苏苏的手，让她站起来，仰着头望着苏苏，声线听起来柔腻得不得了，像是在哄小孩子，他问：“苏苏，不管怎样，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彼时苏苏虽然觉得面对院长有些为难，但也不是那么让人退缩的事，倒是萧怀贞的话过于重了，那厮今天果然怪异，苏苏毫不犹豫地安慰他：“不会的，不会的。”然后又狐疑地问，“萧怀贞，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萧怀贞笑笑，秀丽的手指与苏苏纠缠，“没怎么。苏苏，我有点痛。”
这一句可不得了，瞬间便转去了苏苏所有的注意，这妮子立刻掩饰不住地紧张起来，“你哪里痛？”从来不嚷嚷不舒服的萧怀贞这样讲了，当然让苏苏如临大敌。
萧怀贞勾了头，唇角一弯，算是笑了下，但其实很有点勉强，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指了指胸口，对苏苏说：“这里。”
“这里？”苏苏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那里是胸骨的方向。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苏记起萧怀贞一直以来有些玉白的脸色，总是发热的毛病，还有眼下的胸骨痛……一点一点零碎的思绪很快汇成了一条笔直大道，但路尽头不怀好意等着苏苏的结果，几乎让她踉跄了一下。
不可能！
苏苏想要否认，却又不能挣扎，她看了看萧怀贞，那人还是那样从容淡定地笑着，带了洞察一切的了然与通透，眉目静好地回望着苏苏，仿佛世间任何厄运也不能动摇一丝一毫他的不惊不惧。苏苏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口。倒是萧怀贞牵了苏苏的手，轻轻一摇。苏苏对上他视线，他便又轻轻笑了。
两人没能磨叽太久，急诊科的医师上前来主动询问情况，苏苏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向不太亲民的急诊科主任，三四十岁的女强人，作风犀利且实际，不是苏苏的菜。此刻女强人正柔顺了眉眼，关切地问萧怀贞：“萧先生是吗？我是急诊科主任周小敏。您是哪里不舒服呢？”
闻言苏苏往旁边让了点，周小敏便近了一步，而萧怀贞拉住苏苏，手腕一用力，又把苏苏拉回身边，视线在苏苏身上一转，这才去答周小敏的话：“你好。”言辞简短，骨子里的高不可攀一下子便流露出来，那么自然而然。
“我们科最近正在装修，环境不好，医院在金卡病房那边已经为您预留好了房间，请您先过去休息。”周小敏的态度仍然算得上亲切。
苏苏心知其实做医生的也很有几分傲骨，女强人眼下如此低声下气，指不定心里在捣鼓些什么，就当做看戏一般，在一旁不插话，但见萧怀贞淡淡答道：“有劳，不过，我该去苏苏科室。”
听了最后四个字，苏苏心里那颗蓄势待发已久的雷终于按不下去，华丽丽地炸了，漫天的硝烟弄得苏苏灰头土脸不说，还呛得她想哭，情不自禁地，就死死揪住了萧怀贞的袖子。而他低眉，温和地看着苏苏，轻轻拍了拍苏苏的发。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很多是苏苏只在电视晨会或者宣传栏里见过的医院大人物，院长大人果然也亲自来了。那些人的目光除了注视在那么年轻就那么大架子的萧怀贞身上以外，就是扫视着一旁默默站立的苏苏。而这一刻，苏苏已经不觉得站在萧怀贞身边有什么负担了，心思早就被那个人占去了全部，无暇顾及其他，只不过，她还是松了手，让他先接受那一堆人的关怀而已。
萧怀贞淡淡与人交谈，应对有礼，只不时打量绞着手的苏苏，见到她一语不发的恍惚模样，眼底神采便有一点黯淡，明明灭灭地，交替不已。
“苏苏？”
苏苏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看，视线慢慢流转，发现眼前立着梁慎，一身白袍，宛如当年。苏苏愣了下，轻声道：“是你？”
“他真是你……朋友？”梁慎往萧怀贞那边看了眼，十分严肃地问苏苏。
在苏苏的记忆里，这还是分手后梁慎第一次主动关心她，苏苏侧头看了看萧怀贞，那厮也正看着她，眼睛眯起似乎是在笑，苏苏于是颔首，答道：“是。”然后又问，“你怎么也来了？”
梁慎淡淡道：“院总值班几乎通知了全院所有科室，我陪我们主任来。”
“哦。”苏苏其实没什么心情和他谈话。
“你……”梁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什么？”苏苏抬起眼皮子，慢腾腾地问。
梁慎盯着苏苏，“你难道不知道他有这么严重的病？”
对梁慎这意味深长的一句离间的问话，苏苏心里无端生出一股反感，“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梁慎语调平整，继续追问了下去。
苏苏觉得烦了，简单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梁慎语塞，看着苏苏，眸色变深，过了会儿道：“我还有事，他的病跟我们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先走了。”
苏苏回答：“要去要留这话，你该和院长，或者和你们主任说，不该是对我，也和我没关。”说完，头也不回地往一边走去。一面走，苏苏一面在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厌恶了呢？
“苏苏？是你吗？”
苏苏正在气头上，忽然觉得又似乎有人在摇着自己，凝神去看，这一次看到以前结识的很好的老师，现在已经升职做了神经内科的主任，她正一脸惊讶和担忧地看着自己。苏苏勉强笑了笑，“宋老师，您好。”
“苏苏，你怎么在这里？”宋昉看着苏苏，低声道，“你和他认识？”
苏苏点头，觉得有些累，心道，其实，她和萧怀贞岂止是认识而已。
见了苏苏沉默，宋昉明白了几分，于是神色就有点喜忧参半，“苏苏，你该知道，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知道。”苏苏声音干涩，但神情依然镇定。
宋昉叹了口气，“也对，你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苏苏嗯了一声，并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么艰涩的话题继续下去。
宋昉见了苏苏无精打采的样子，想了想，伸手用力拍了拍苏苏肩膀，笑了一下，“苏苏，别这么急着消沉。”说完，嘴冲萧怀贞的方向努了努，不带悲戚，“抖擞点，人还看着呢，要不，你这蔫巴巴的样子不是来帮忙的，倒像是来添乱。”
一语点醒苏苏。大家毕竟都是从医的，也一早见惯了生死，虽然放在无关的人身上和放在至亲的人身上，感情确实不可同一而语或者相提并论，但好歹也是经历了那么多生而求不得死若爱别离一番番淫浸过来的人，幸好宋老师劝得及时，苏苏也很快抽身——说实话，放下其他的情愫不说，眼下要着紧的，并不是苏苏这样的无为。
苏苏冲宋昉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宋老师。”
而宋昉又拍了拍苏苏肩头，扬了下下巴，微笑，“苏苏，去吧。”
嗯，苏苏颔首，遥望着萧怀贞，他像是感应到苏苏目光一样，也侧过身来，再次与苏苏四目相接。看到苏苏微笑的脸，那厮原本淡泊的眼底便有了些生动的涟漪，眼角疲惫的神色也淡去了很多，渐渐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苏苏也笑，向着他，坚定地走了过去。
苏苏记得，之前那一刻，萧怀贞他说过，苏苏，不管怎样，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眼下终于有点明白了他的担忧，苏苏心里想，萧怀贞，我说过，爱上你之后，就算有一天你变丑了，变穷了，或者变得不守信了，我都不会放弃你的，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