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三子死了(1 / 1)
枯骨残缺。
殷梅第一眼看过去就差点吐出来,却还是忍耐着,凑近。已经发黄的骨头,殷梅分辨不出来是人骨还是兽骨。然而殷梅能见到的,却是枯骨之间一团金黄,亮闪闪的,被融了的金块。殷梅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晕倒过去。
龙鹰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殷梅,把她撑住了:“林梅,你怎么样了?你……”
“三子……”殷梅喃喃,“真的是,三子……”
龙鹰诧异:“你怎么认出来的?”
“三子……倾,他的脚上,有个金镯……”殷梅有气无力,天翻地覆。倾,死了?真的,死了?不是在八年前死在北狄的叛乱,不是八年来风风雨雨在外漂泊落魄死于冻饿,不是几个月前为了她刺杀曲文章跳崖而亡,不是两个月前冰心发作被仇敌怒伦找到杀死,也不是将来回宫之后被皇兄殷棠下在天牢午门问斩……却是在这独松岗里,死得莫名其妙……她最后跟倾说的话是什么?是嫌弃他太冷了,是疏远着他,怨恨着他,是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即使殷梅没看见,也知道三子眼中的失望与痛苦,以及他嘴角自嘲的淡笑……
“林梅!林梅!”
龙鹰的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意识的尽头……
等到殷梅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所处的地方悠悠荡荡,仔细去听,还有水流的“哗哗”声。
“你终于醒了!”龙鹰如释重负,扶着殷梅坐了起来,“你这一睡就是三天,我都要急死了!”她已经换回了女子装束,在狭小的房间里团团转着,给殷梅拿了水来喝,“饿了么?要不要给你拿点东西吃?喝点药吧,是景二当家特制的,给你安神的。二当家说你是疾痛攻心,太伤神了,补一补就好了。”
殷梅只是摇头,眼神巡梭,找着什么。
龙鹰察觉了,忙把一旁的东西给殷梅看:“你要找的是这个?”
一个小小的囊袋,里面是一条黑绦,一块看不出模样的金子,以及两个没型的糖人。殷梅抢在手里,紧紧护在心口,舒心的笑了一下,又昏沉沉睡着了。
龙鹰看着叹气,安置好了殷梅,离开了。
龙鹰走上出门,绕了几圈,来到上层。飘飘荡荡,竟是一艘大船,已经出航许久了。甲板上除了忙碌的船员之外,还有一人在船头临风站立,银狐裘尾毛的披风领子颤微微的。
“总镖头上来了?”景秋听见身后脚步,转身微笑,“林姑娘怎么样了?”
龙鹰声音沙哑:“刚醒过来一下,又睡了。”也是难过,“她乍然出了这么大事,心里不好过吧。”龙鹰一直以为,殷梅对三子的感情并不似三子对殷梅那么深。然而这一次殷梅为了三子昏倒,龙鹰才惊觉,也许殷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她心里三子占了怎样的位置。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如此,还能有转圜了么?
景秋的声音很安静,伴随着水声,甚而有些渺远的感觉:“这次原是我不对。如果不是要试探你们,也不会选了独松岗,也不会害了三子先生了。三子先生原是强人,可惜了,我尚未与他正经切磋过呢。”
龙鹰摇头,并没再说什么。如果三子和殷梅不是先有了分歧,两个人能一直好好的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说来说去,终究这是三子和殷梅两个人之间的心结造成的。她不想再继续这话题,便问了:“二当家,怎么会想起要坐船的?”
景秋笑笑:“原本就是要坐船的。我们的东西多,走陆路反而不方便,怎么看都是扎眼。故而我一开始就预订是要坐船的。只是想先知道几位的底细,才特特走了段陆路,去了独松岗。水路相对来说方便,一条大船,几车粮都装下了,也不会惹人起疑。就是遇到水寇,只要保住船就是了,不怕被人趁乱零散的劫走一两辆车去,倒可以集中精力。而且我们是山贼,别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走水路的,也算是掩人耳目的。”
龙鹰点头:“二当家的果然想得周到。”
景秋不置可否:“路上小心之外,其实,总镖头,我更担心下了船之后的事。”
“哦?”
“这些粮到底要怎么办?这条运河直通方州,却不是总镖头你原先要去盟州。倒也可以在岔路上溯琉河去盟州。只是原本我大哥是受人之托的,粮只要到方州交货。方州到盟州的一路,也不似运河这边太平。总镖头,从方州到盟州,才是真的麻烦呢!”景秋似忧心忡忡的。
“我明白。”龙鹰颔首,“只要能保住粮,龙鹰不惜这条命。”
“唉,总镖头,这话严重了。”景秋忙笑说,“总镖头的命要留着,才能保住粮呢。”
龙鹰没答话,只站了一会,便又下到舱里去了。
殷梅是醒着的。
龙鹰原本以为,殷梅会再睡着,却不知道是那时她醒过来之后就没再睡,还是刚刚又醒了。她上去甲板时间并不长,怎么可能够人睡一觉的?
“龙鹰。”殷梅喃喃。
“嗯?”龙鹰忙打点了精神应了,“什么事?”
“这是哪儿?”殷梅轻声问着。
“船上。”龙鹰回答,竟是有点对这样平静的殷梅不知所措。她原想着殷梅正经醒来之后会大哭大闹,大吵大喊,或者很厉害的折腾一通,把这船舱里的东西都砸了也不奇怪的,却没想到殷梅会如此安静,静静的躺着,静静的说话。
“三子,上船了吧?”殷梅笑了,如一朵红梅花开,“他晕船了没有?他不懂水的,你让他别凑到船边去,老老实实的在安全的地方待好了。”
龙鹰梗住,根本没法答殷梅的话。
“那个笨蛋!”殷梅也没想龙鹰回答,笑着骂,“他是个废物,又傻得不行。他看我恼他怨他,就不敢来见我了是不是?你跟他说,我不怪他了。过来让我咬他一口,我就原谅他。我替他瞒着,他不想人知道的事情,我什么也不说。他就是三子,他谁也不是,只是我的笨蛋三子。”说着,泪珠滚了下来,湿了枕畔。一双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直盯盯的望着虚无,不肯瞬一下,任凭眼泪滑过眼角,濡湿鬓发。殷梅却还是笑,使劲的笑出来,“他连两丈的墙都上不去,梅花桩上总是掉下来。字也不会写,总给我丢脸,害我跟着他一起没脸见人了。三子是个没用的,真没用!”
“殷梅……”龙鹰张了几次口,也才只叫出这么一个名字。
“龙鹰,你跟他说,他不是那个很厉害的没有名字的臭酒鬼。臭酒鬼已经死了。他不是他心里想要杀死的那个人,那个人八年前就死了。他就是三子,我的三子。所以他要好好的,站在我面前,让我揍他消气,让我揪他的耳朵,让我咬他的胳膊……”
龙鹰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的问出来:“殷梅,殿下,如果三子先生真的完好的站在这里,你真的还能说出这些话么?你真的可以只当他是三子,不是别的什么人么?”
殷梅愣了,没想到会被这样问,顿时说不出话来。她眨了眨眼,困惑的望着龙鹰,似乎不太清楚龙鹰说的是什么。
“只有三子先生是个死人,他才可以只是三子。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能当三子。”龙鹰一口气说下去,“幸好,他死了。在殿下的心里,他就可以只当三子了。他不能活,活不得。幸好,他死了。”
“胡说!”殷梅抓起枕边的东西就砸向龙鹰,“三子没死!他活着的!你骗我!三子又骗我!他总是假装走了,然后就用另外一种样子回来,还是守着我,却不给我知道!我现在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他总是这样!他从来不会真的离开我的!”恶狠狠的,面目都有些狰狞了。
龙鹰冷冷的瞥了殷梅一眼,把砸到她身上的东西又递给殷梅:“他就是活着,到头来不仍是要死么?他守着你,不就是送死么?你何必非要他活着?他是个死人,才是真的好。殿下,殷梅,你这样,到底是骗谁?骗你自己?还是骗三子先生?”
殷梅怔怔的望着手里的糖人,似乎那两只糖人又化了一些,更不成样了。三子每次离开,都会让她帮忙保管这两只糖人,等到他回来,再跟她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