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片段一、求婚（1 / 1）

温度斯伯爵家的宴会，从来都是社交场中最奢华、最顶级的。

【其实就是在充面子，不善经营的老牌贵族，最常出现的结局就是破产。】

更何况，今天是伯爵唯一的独生女儿，安塔妮亚•温度斯的十六岁生辰。

【不过是耗时最久最大宗的商品，终于到了可以卖出大赚一笔的时候了。】

尽管内心充满怨念，但抗议这种天真的事，安塔妮亚已经放弃很多年了。所以现在，她很尽职地扮演好商品的角色，跟随在父亲身后，适时地向每一个带着买主眼神的贵客，露出标准的矜持得体的笑容。

当然，就像大多数拍卖场都有的黑幕一样，真正的买主早就已经内定下来了。

安塔妮亚的父亲还算“开明”，提早告诉了她谁是最后得主，这位人选没有让她意外，毕竟伯爵家并不缺乏尊贵体面，缺乏的只是维持尊贵体面的资本。

【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是谁都一样……】

一切都照着预定的剧本在演绎，到目前为止。

直到门僮的一声传报，让安塔妮亚饰演的完美女主角，第一次出现了不能被导演容忍的失误。她几乎要不顾仪态地惊跳起来，猛地转过身，直直地将视线钉往大门处。

万幸的是，导演也是自顾不暇，温度斯伯爵的石雕面孔出现了一瞬间的皱褶，一时竟也没发觉女儿的失态。

与此同时，整个宴会厅都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短暂寂静，紧接着，就是小规模的骚动，此起彼伏地窃窃私语。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第九皇子，维洛德•F•萨莫拉诺。

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自己倒是显得十分坦然，完全无视明显得过分的诡异气氛，在随从的服侍下褪去黑色的华丽大氅，带着皇族特有的优雅与闲适的微笑，施施然地走进宴会大厅。

会场中传出了一些低微的抽气声——基本上都是那些以扇半遮面的贵族小姐们，不过她们随即便受到了自家长辈们警告的一瞥。

无可否认，九皇子的外形异常出色，他有着纤细精致的容貌，丝缎般柔滑的纯黑短发，以及黑玉一样的瞳孔——其实萨莫拉诺皇族里，就没有哪个的外形是不出色的，问题只在于，这位皇子所代表的颜色——黑色。

至光明神法诺维尔千年前降临恩泽罗斯，并赐福于萨莫拉诺家族，使之成为这个备受神所宠爱的世界上的惟一皇族后，免于遭受战乱、分裂、流离失所以及各种灾荒而感激涕零的人们，便自动自觉地将一切都向光明神靠拢，从衣着打扮到日常生活，所有的建筑、艺术、文学等等，都要充满光明鲜艳的色彩，银白色是恩泽罗斯最尊贵的颜色，而理所当然地，黑色则成为最不受欢迎，甚至是忌讳的颜色。

当然，将拥有黑发黑瞳的新生儿溺死、将穿着黑色衣饰甚至是使用黑色物品的人，视为背神而烧死，这种种可怕偏激的愚昧行为，早已在七百年前，因为终于引起了光明神的愤怒，在神谕降下后被彻底终止。神是仁慈而宽容的。

但人生来就是喜欢制造歧视和偏见的。黑色至此虽然不再是禁忌，也得以融入到人们的生活中，但却始终是一个另类。

作为最接近光明神的存在，萨莫拉诺皇族的人当然都以银白、纯白、黄金等作为代表色，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明亮耀眼的存在。直到20年前，一名黑发黑瞳的神秘女人横空出世，她是在第87代皇帝，米尔斯•F•萨莫拉诺外出巡游时忽然带回来的，身世来历皆不详，却立刻被册封为妃，并在次年生下皇子后，成为了米尔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这位史无前例的黑发皇后生下的儿子，就是第九皇子。

于是，不知何时，无论是上层阶级还是民间，都出现了传言，维洛德皇子是魔女的孩子。

当然，不管内心是什么看法，贵族家长们的表面工作还是做到十足，纷纷谨慎地向皇子行礼，以示尊重之意，但是在程度上稍微有些不能统一，因为这……真是有点难把握啊！

要知道，当年仿佛为了从侧面证实这个传言，那位黑发皇后仅过了短短四年，就不幸“病逝”。随后的葬礼也完全不符合其身份，简单迅速而又隐秘。并且在葬礼结束后，年幼的九皇子便因“养病”而从皇家销声匿迹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就此结束时，谁又想得到，五年前，这位应该只剩一个名字留存于皇家谱系中的九皇子，居然再次回到新德罗皇宫，还重新获得了一切皇子应有的地位与待遇。

从维洛德皇子那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以及过于单薄的身形看来，说他是痼疾初愈似乎也过得去，可架不住所有人都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而且这位皇子不仅继承下了生母的黑发黑瞳，还性格乖僻，离群索居，对人际交往毫无兴趣，更为严重的是，在衣着品位上相当地离经叛道（在光明神教看来是大逆不道），他现在的穿着就是证据——普通人可是只有在参加葬礼时，才会穿上全黑的礼服。

聪明人都知道要尽可能与这样的人物划清界限。但问题在于，自九皇子返回后，皇帝一直颇有回护，不仅放任他为所欲为，还从不宽赦任何对其不敬的言行，一意孤行地偏爱这位“久别”的小儿子，权贵重臣们为此都是惶惶不已，因为皇帝身体已经走下坡路很久了，却至今没有指定继承人，而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一位皇子皇女对这位九皇子有半点好感，如果最后皇储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那个九皇子还有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员，今后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是指定继承人的是皇帝，而皇帝现在的态度又十分诡异，明年维洛德皇子便要成年了，虽然光是想到那种可能性都非常荒谬，可是该不会……

不能过于热情，以免日后遭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也不能显得冷淡，同样是因为……避免日后不知是否会有的麻烦……说到底，这位九皇子几乎不曾出现在社交场合，今天究竟是吹的哪阵风呢？！还连累各位老练的贵族家长们陷入苦恼之海。

虽然不幸地身为苦恼的中心人物，温度斯伯爵还是立刻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快步迎上前去，恭谨但不失矜持地向这位烦恼之源行礼道：

“欢迎，殿下。想不到维洛德殿下居然会赏脸前来参加小女的庆生宴会，实在是不胜荣幸。”

这话其实有些试探的意味，可惜维洛德皇子只是微微地笑笑，点点头，随后便将视线转向了大厅中，毫不掩饰敷衍之意。

温度斯伯爵极力忍住不让脸部抽搐，想着这位皇子性格怪异，不近人情的传言果然不假，正要继续找些话题寒暄，却冷不防看到维洛德皇子又转脸回来，表情比刚才要亲切真挚得多，但是视线好像……

伯爵跟着回头，发现安塔妮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于是决定先引见一下这个不久之后将要出售，不，是出阁的独生女儿：

“殿下，这就是臣下的女儿。安妮亚，还不快过来向殿下行礼。”

安塔妮亚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有些激动难耐了。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在宴会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偷偷地以伯爵府的名义，向维洛德皇子发了一张邀请柬！她其实并不奢望能请得动这个人，众所周知，九皇子极度厌恶所谓的上流宴会，何况，他甚至不认识她。

可是她认识他啊，而且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这场生日过后，自己可能很快会开始一个不甚美好的新生活，那么，就让这张邀请柬，作为她对过去自己的告别，也是对他的告别，即使，他并不知道。

没想到他居然来了！这一定是光明神赐予她的生辰贺礼！不行不行，要镇定，一定不能出丑，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把握好这珍贵的，很可能是一生唯一一次的机会！

于是安塔妮亚在父亲的引见下，微笑着上前行了一个优美的贵族屈膝礼，

“安塔妮亚•温度斯，见过维洛德皇子殿下。”

不管是姿态、笑容还是甜美的声音，都让人无可挑剔——恐怕是今天最完美的一次——如果不是随后她就忘记了，应该要举起手中那把菲力羊绒扇，半遮住自己的面部的话，而且她的视线也直接得不够矜持了。

就在这时，经过刚才的短暂停歇后，又一支舞曲的乐声响起。今天不知为何忽然转性的维洛德皇子，居然相当自然地作出一个邀舞的手势，道：“温度斯小姐，愿意共舞一曲吗？”

很显然，光明神送给安塔妮亚的生日惊喜，还没有结束。

宴会场中，相比起陷于苦恼漩涡里的贵族老爷们，那些贵族小姐们无疑要轻松得多。虽然家中长辈们不允许她们过于接近这位仿佛拥有着魔性般诱惑气质的年轻皇子，但是她们可以远远地欣赏，小声地谈论，女人们对美的事物的喜爱，使她们大多不会被偏见蒙蔽双眼，甚至已经有一些不乏娇纵和反叛的小姐们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接受了维洛德皇子邀舞的安塔妮亚，难免遭到了一些嫉妒的视线洗礼，就算不知详情，谁又多少猜不到今日宴会背后的真实用意呢？一个即将名花有主的人，为什么还要抢占和皇子共舞的机会呢？这些小姐们欲求不满的怨念，都尽数投射到了场中的伯爵小姐身上，全不去想实际上谁才是作出邀舞决定的人。

不过，安塔妮亚现在已经处于接收不到任何外界信息的状态。他离她是那样近呢，在共舞中看着自己的舞伴是不会失礼的，光明神在上，这么多年来她可从没妄想过可以这样地接近他！

她眼瞳中的维洛德皇子忽然轻笑着垂首，微俯下身端详着她，他的个子并不算高，额前的几缕碎发便拂过了她晕红的脸颊，瞬间让粉嫩的颜色变得更加娇艳。

安塔妮亚觉得自己几乎要沸腾了，幸好她的注意力始终在他身上，因此才能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捕捉到了他柔和的声音。

“温度斯小姐，我们见过吗？”

如果是在平民的场所，这算是司空见惯的搭讪台词，但由一名皇子用在一位初见的伯爵小姐身上，似乎有些过于轻浮。不过安塔妮亚的思维方式，也是同样不合时宜，她差点想说，“请叫我安妮亚就好”。还好最后关头仅存的理性还是生拉硬拽地将这句话拖回嘴里，连同小小的怨念一同咽下肚去。

“我曾在威斯汀皇家学院中上过一年学，或许在那里曾遇见过您也说不定。”眨眨眼，她又多余地补了一句，“还是您能给我些提示呢？”其实她当然记得，那一年里，若是她单方面“见到”他的，有一百三十四次，时间地点经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若是真正面对面“遇见”的，只有两次，交谈是零，两次微笑，两次点头，两次擦身而过，两次“相遇”用时合共二十七沙时（即二十七秒）。可是他会记得吗？或者这不过是一句客套的对白？

维洛德皇子接下来的抬头微笑不语，似乎证实了是后一种猜测，不过安塔妮亚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其实她很高兴，他的印象里没有那个僵硬奇怪的小学妹，不然她今天精心塑造出的美丽形象会被破坏殆尽。

温度斯伯爵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周遭的老家伙们，虽然安塔妮亚到目前为止表现还算正常，但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儿乖巧柔顺，言听计从的外表下，有一颗在某时某刻会忽然胆大妄为到不计后果的反叛之心。

其实这么多年来，安塔妮亚称得上“反叛”的行为，只有一次而已。但温度斯伯爵至今想来仍然怒从心起，带着几分惊疑。说实话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那时候的安塔妮亚究竟在想什么，但至少从此之后，他明白这个女儿和柔顺的妻子不同，并不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会照着他的意志行动的合格棋子。

而且今天的宴会又多了维洛德皇子这个“意外”，温度斯伯爵隐隐总是觉得，有什么即将脱离他掌控的事要发生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伯爵的担心依然属于多余，舞场中的安塔妮亚并没有生出什么“疯狂的心思”。事实上，她专心致志地在和维洛德皇子跳着可能成为她一生中最为出色的一次梅伦舞曲。每一次的伸展与旋转，轻盈的舞步，飞扬的裙裾，铺洒开来的浅金带银色的秀发，都让今天状态全满的伯爵小姐显得更加光彩动人，不过即使如此，表现得只能称为中规中矩的九皇子殿下，却也没有被容光焕发的美丽舞伴对比下去，旁观的人只是觉得，玫红的奢华舞裙与纯黑间白的礼服相衬，居然能够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温度斯小姐的舞跳得很好啊。”

“哪里，是您带得好呢。”这句话完全应该属于谦虚的范畴。因为维洛德皇子的牵动不够有力，应该紧搂着舞伴纤腰的手只是虚环，舞步有些漫不经心，今天这场惊艳的表演，当之无愧彻彻底底是安塔妮亚的功劳，但是，从当事人热烈的眼神看来，恐怕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句回答也不是社交辞令，完全出自真心实意。

舞曲接近尾声，而且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场红黑的盛宴吸引，陆续地停下了自己的舞步，悠扬的乐声中，人群的杂音逐渐地越来越小。

“温度斯小姐，很可爱呢。”

“咦？”

引起了关注而不自觉的人和无所谓的人一起旋转到了大厅的正中，乐曲恰到好处地停止，膨胀飘扬的裙裾缓缓落地，当它的主人正因上一刻那句甜言蜜语（当事人认为是）而晕头转向时，一句声音并不大，但由于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得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的话语，让会场瞬间凝固。

“安塔妮亚•温度斯小姐，愿意嫁给我吗？”

所谓世界的停滞大概不外如此，在场的每一位“听众”都仿佛被施展了定身魔咒，以不同的姿态和表情定格在原处。

“好的，我答应您。”

零点一秒之后响起的清脆且干脆的回答，终于将会场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