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1 / 1)
七年前的夏天,那真的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季,高温在五月提前到来,高三的学生就像一屉屉包子,在大蒸笼里奋斗不息。
繁密的梧桐叶在太阳的暴晒下无精打采,没有一丝风吹过来,只有头顶的电扇发出嗡嗡声响,与不歇的蝉鸣相得映彰。
“好好表现,”班主任坐在办公椅上晃了晃手里的节目单,“你是最后一个,压轴戏。”
周围有老师投来各种眼光,胥未梅低下头。
她当然不应该得到那么好的关照,高三末了还那么风骚一把,纯粹是因为不小心有一个还不错的爹,他那时已经当了好几年市秘书长,马上要换届选举了,他有望调到省厅。
学校里有钱人很多,有势的人也很多,一到周末宝马奔驰在校门口排成一溜,根本算不得稀奇。她家没有豪车,好点的也就是一辆新丰田,当然不是自家买的,公家配的。可再怎么她也算高官子女不是?当了这么多年高官子女从来没被发现是有点窝囊不是?如此默默无闻一声不吭让父亲很没有面子不是?
高官和暴发户不一样。暴发户炫富,恨不得一甩手能甩出十个金戒指,高官也有钱,又不能见天日,只好拼命往艺术人生的方向发展。你见过哪家做官的子女没有一项才艺?这叫素质,叫品位。每年艺术节都有一个叫杨媛媛的女孩表演节目,今年傣风明年藏风,除了身上做工精细的服装,整个舞蹈不是转圈就是转圈,着实没有一点可看之处,不过她爸是市长,每次都来给闺女捧场。
杨媛媛去年毕业了,系主任琢磨琢磨,最后在众多候选者中把接力棒抛给胥未梅。胥驰曾旁敲侧击地提过,眼看她就要毕业,做老师的总要让她发一下光。
她捏着节目单回到座位上,心里其实有点高兴,转头问正在算题的林衍:“艺术节你去看吗?”
“艺术节?”林衍挑了一下眉,停下手中的笔。他是艺术节的常驻将军,每年的钢琴表演引得无数少女竞折腰,不过马上高考了,无论班主任的眼神中饱含多少热望,今年林氏钢琴节目算是泡汤了。
“哦,没事,”胥未梅把头转过去,一本正经地翻开自己的练习册,尽量别让自己暴露得太明显,“要是有空也可以看看,放松身心。”
“……”
过几天林衍才知道,她有节目,压轴大戏。
全班同学都震惊了,原来胥未梅这个僵尸小少女还会跳芭蕾!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胥未梅是货真价实的天鹅,学芭蕾已有十余年,刻苦努力,从不懈怠,每一动作都能舞出轻盈灵动的美感,真正担得起压轴戏这样的名头。
艺术节越来愈近,彩排前一天,胥未梅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个下午烈日当空,她的脸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有点苍白。林衍扭头看了一眼,半个小时过去,她仍旧垂着头,书原封不动放在桌上,一页都没有翻开。
“准备得还好么?”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然后慢慢挺直了腰,说:“我不表演啦。”
声音放得很轻,好像是只说给自己听,教室里那么吵,同学们有的埋头苦算有的欢乐聊天,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可是偏偏林衍的耳力那样好,他的眼中带过一闪而逝的惊讶,重复了一遍:“不表演了?”
胥未梅笑了一下,仍旧是停留在嘴角未及眉梢的笑意:“换节目了,你不知道吗?”说罢她的头又垂下,声音淡淡的:“蒋清的独唱。”
透过窗帘的阳光,照得空中细小浮沉纤毫毕现,林衍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能见到青色的细小血管沿着太阳穴的方向慢慢延伸,显得皮肤很白很亮。可她的神情永远都是那样,带着游移,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你猜不透这个女孩子脑海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有这一刻她是真实的,长长的睫毛上起了一层水雾,快要哭了。
可是胥未梅不是普通人。就在老师通知说“你的节目取消了”的时候她只是眨眨眼,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此刻她的眼泪,当然不会掉下来。
“既然没人看……那就跳给我看吧,”林衍一遍算题一边说,“我给你当观众。”
她转过脸,正好对上他偏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比。
“什么?”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林衍挑了挑眉:“你没听见?”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终于觉得有点奇怪,又扭头看了一眼。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明明都已经安慰她了,可是她的神色却看不出一点高兴,这让他有点纠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心办坏事。
“好。”过了半天终于听见她的回答。
下午,体育馆。
两点半有一场篮球比赛,四点半的时候结束,到了五点人已经走光。林衍走进去,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音,馆内高高的屋顶更显得整个场地空旷无比,他四处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突然传出音乐,观众席上放着一个录音机,从那里飘出耳熟能详的《天鹅湖》,轻轻脚步声响起,林衍闻声转过头。
阳光从屋顶照下来,在女孩的纤细身姿上撒满,她单腿曼妙而立,每一个动作都是优雅而有活力,皮肤透出浅淡光晕,如玉一般温润。她没有穿舞裙,而是一身寻常的练功服,黑衣黑裤,曲线柔软瘦弱,露出深深锁骨,还有弧度美好的颈项,头发绑得紧紧的,没有一丝散乱,神色冷淡,那是一只天鹅垂死的哀伤。
他好像是在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胥未梅。
这一曲仿佛很长,又像是一瞬即逝,曲音完结时她仍旧保持着最后一个姿势,如同天鹅跌落死亡,张开双翼,久久未动。
这一刻,一种未可知的情绪突然敲击了一下林衍的心脏,周围萦绕的哀伤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走上前,却发现她已经抬起头,胸口起伏,喘息剧烈,脸上带着晶莹汗珠,双颊因为舞蹈而微微泛红。
“还行么?”又是一个笑,却又根本不像是笑,让人看了不知怎么,难过得紧。
“很好。”他说。
她像是跳累了,脸色又恢复到前些日子惯有的苍白和憔悴,他们并肩坐在观众席上,他递给她一瓶水,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走吧。”林衍站起身,顺手帮她拎起地上的录音机,“该回家了。”
他真是个教养良好的男孩子,走路的时候稳稳的,身姿挺拔,从不左顾右盼,对面就是体育馆的大门,他向着那强烈的光明走去,如同走向另外一个世界,背影渐渐不明晰。
“等一等,”胥未梅三两步从观众席上走下来,“你的背上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
他果然停下脚步,静静等待。
她在距他一个手臂的地方停下来,完完全全罩在他的阴影中,能看见的,只有他白色的体恤衫,整洁干净,没有任何图案。
就像他在她的记忆中一样,永远干干净净。
可是他偏偏那样迟钝,这么多年她所有的眷恋,他都不明白。
曾有无数次,她为此懊恼心酸,然而现在,她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庆幸,庆幸他从来不曾知道。
她微微伸出手,却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的记忆突然溃堤,它们带着轰隆的声响,就要将她掩埋。她没有忘记为了出演这个节目,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练功房里她脚步轻轻,没有打扰到任何人;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会换成独唱,因为蒋清的父亲是□□,而她的父亲,政途在一昔间颠覆,家里已经像是炸开了锅,每日每夜,总有人再问怎么办怎么办,充满恐慌。
世界上总有很多东西,是不能比较的。
眼睛有点模糊了,眼泪总是那么不争气,她眨了眨,把泪水逼回去,努力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虚空中,只需再向前一小寸就能触到他脊背的地方,女孩子用细细的手指缓慢写下这样的字:
“我……”
手抖得非常厉害,胸口像是有洪水在蔓延,只要稍一放松,她的喉咙里就会爆发一声哽咽。可是没有人说话,时光如此静谧,周围一切都变成模糊背景,只有他们两个人格外真实清晰,保持着微妙距离。
“好了么?”男孩子突然的出声打破了沉寂,他微微偏过头,带着询问的语气。
气氛倏地消失,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空旷的体育馆,排列整齐的凳子,还有室外灼人的热浪。
胥未梅一下子收回手,声音平淡听不出半点异样。
“好了。”
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个时刻,突然想起,当时选择写英文,那就会是完整的一句话吧?
“我爱你。”
说出来那样容易那样短,写下来却那样难,它有那么多笔画,消耗的不只是时间。
她一遍遍地想,如果,如果那时候自己能够写完,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如今,时光已不可逆转,一切都不能重来。
就在跳完舞的第二天,胥未梅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林衍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旁边的那张课桌,清理得很彻底,什么都没有。他的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不习惯,平时胥未梅的书很多,光是桌面上就有满满一摞,各色的习题册,偶尔会有一本小说,可是现在一本书都没有,干净得有点刺眼。
一天,两天……身旁的座位永远空着,那个女孩再也没有推开教室门,神色冷淡,脚步轻盈地走进来。
在第三天的时候,手中的报纸告诉了他真相。
“原市秘书长胥驰在任期间,利用职位之便疯狂敛财,贪污受贿,相关机构已介入调查,因为所涉金额巨大,胥驰本人也已被拘,昨日法院宣布审判结果,没收其财产,处以死缓。又一贪官的落马显示出我党反腐倡廉工作的进一步深入,我党将继续推进……”
报纸上的字密密麻麻,他突然觉得眼睛酸涩,于是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清晰的一张脸,白白净净,眼神温柔。
她需要多长的时间接受这样的噩耗,又是用怎样的心情跳完那支舞蹈?
他努力回想,却发现只能想起胥未梅嘴角带笑的表情,从来没有眼泪,好像永远不会悲伤。
她的心应该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伤口吧?她小心的掩盖住自己的世界,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
他突然很想找到她。高考最紧张的冲刺月,她没有一天出现,听说已经全家搬迁,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堆积如山的试题让这段新闻渐渐在同学中间沉默,大家都遗忘了那个角落里曾经静静坐了一个女孩子,她喜欢望着窗外发呆。
直到高考。
他仔细留心了胥未梅的考室,试坐那天一解散他便脚步匆匆赶过去,却发现那个位子已经没有人。考试第一天,第二天,无论他怎样加快速度,看见的都是空空的座椅。
最后一门是理综,不断有人垂头丧气走出来,林衍倚在胥未梅的考室门口,夕阳将地面染得通红,他突然想起,自己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她也许根本就没有来考试。
地面上有个东西顺着光线一闪,刚好晃到他的眼睛。它躺在胥未梅的考位底下,林衍走过去拾起来,突然心中升起了强烈的诧异。
胥未梅的钢笔盖,他认得的。
这么说来,她参加考试了。可是到底是有多匆忙,连钢笔盖不见了都来不及找?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林衍猛地回头,几乎就要以为就是她站在门边,接下来会用惯有的轻细声音说:“我回来找东西。”
可那不是她。门口的陌生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就离开。
时机就是这样阴错阳差。
若是林衍不曾去找胥未梅,若是他早些离开,就会在自家楼下见到她。
她是去告别,告别心里的那个男孩,告别过去的六年时光。考试一结束她匆忙离开,来不及检查东西是否收拾妥当,通往林衍家的路已经烂熟于心,因为她曾一次次逡巡在路上。
世界总是嘈杂,路上车来车往,暑气未消,风里带着倦怠与烦躁,胥未梅站在一棵樟树下,手里拎着考试袋,仰头看着那栋房子,夕阳中轮廓美好。她舍不得眨眼,仿佛下一秒,二楼尽头那扇窗就会被一把推开,有个俊朗的男孩子逆着霞光,眉眼如画。
再见啦,林衍。
她悄声说。
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分开,也许再也不能相见。
可是命运的轨迹永远无常,谁能想到七年之后他们会重逢,却在短短时间内再次告别。
若是没有相遇,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她当然知道小柯要做什么。富二代有几个是真心?他们不会懂得爱情的可贵,金钱换肉体,再简单不过的交易。
她摸出自己的手机,冰凉的手指翻出了来电显示,上面有个未存的号码,她拨通。
“喂,胡主任……”
胡智勇不一样,他老了,不玩一夜情,更喜欢长久稳定的小情人,不会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样给女孩子们灌药喝酒,不会第一天就……
一遍又一遍,胥未梅这样告诉自己。她感到害怕,手微微发抖,脸埋进膝盖,眼睛渐渐模糊,她用手挡住,所以它们没有流下来。
她将要踏上另一条路,前景未知。
胡智勇是老狐狸,当然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晚上八点,富霖会所。
“小梅啊,我们不见不散。”